在坟场边,希圣建了一间板屋。
知道的人,都惊讶得睁大眼睛。因为,这是猛鬼最多的地方。
不久之前,有一个和尚,也想在这儿建庙,发觉猛鬼太多,就放弃了。
希圣敢建板屋,光是这一份胆识,已经使人佩服。不过,人们免不了会发出疑问,一旦对上了这些猛鬼,希圣能捱多久?他那条命,能保住吗?
希圣不信鬼。他认为,鬼是不存在。人们绘声绘影,说有鬼,完全是观念作怪。
观念中有鬼,鬼就产生了。
他读的是圣贤书,重视良心,认为凡事但求扪心无愧,就仰不愧于天,俯不愧于人了。
真想不到,住进板屋的第一晚,希圣就发觉事情有点蹊跷。
那是午夜时分。夜雨潇潇。凉意随风而来。
希圣正在灯下读〈悟道篇〉。
——见善不见恶,见恶不见善,
邪正不两立,忠奸不同朝,
故君子见善如不及,
见不善如探汤,守道如守宝……
“哈哈哈……”屋梁上,传来了狂笑声。
“唏,唏……”又是笑声。
“嗬,嗬嗬……”还是笑声。
各种粗细昂沉的笑声,相继传来。
希圣放下书,仰望天花板,什么也没有。刚低下头,声音如旧。
“是什么声音?”他自言自语。
正在这时,声音逐渐变强,从西方八面袭来,像涛声拍岸,像雷声轰隆,也像树倒墙倾。
最后,所有的声音凝成一团,直贯他的耳膜。
希圣甩甩头,什么也甩不掉。他书看不下。心乱如麻。坐也不是,立也不是。不得已,只好合上书本,提早上床。
第二天一早,晨雾迷濛,朝阳未升,希圣已经起来。一打开门,看见一个和尚站在门口。
“阿弥陀佛,施主昨夜好睡?”
“一觉到天明。”
“全无异事?”
“寝前笑声连篇,扰人心神,如此而已。”
“那是群鬼抗议!”
“大师怎知?”
“贫僧原拟在此建庙,因群鬼抗议而作罢。”
“真有此事?”
“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
希圣猛摇头,还不屑的一笑。
“施主占据群鬼之地,恐怕后患无穷。”
希圣觉得这和尚未免杞人忧天。
“万一有难,可将金刚经或者大悲咒写遍全身,管保有吓阻作用。”
“在下是无神论者,也无宗教信仰。”
“此地,原是日人南侵,屠杀无辜者场所,冤鬼太多,不能不防。”
和尚苦口婆心,一片好意。希圣完全无动于衷。
夜幕轻启,繁星如织。
希圣在窗前眺望,但觉心旷神怡。无意中,听见了说话声:
“这家伙,强占我们的地方,真可恶。”
“我们得设法对付他。”
“我已查明,他饱读圣贤书。”
“管他,谁叫他胆大包天。”
“生人霸鬼地,岂有此理。”
“就是嘛,近来屋价飞涨,屋业发展商到处寻地建屋,我们被驱赶得无处乘凉,好不容易才保住这块地,想不到,还是有人要强占。”
“人敬我一尺,我敬人一丈,人欺我,我则杀人。”
“对!客气什么?给点颜色他看。”
“他是书生,除了开口闭口,说圣贤之道,还有什么本事?”
“我们来计划一下,把他干掉。”
“好,越快动手,对我们越利。”
希圣听到这里,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。这分明是两个鬼在对话。而自己,成为两个鬼要干掉的人。这地方,果然有猛鬼。怎办?
迁移吗?屋子已经建起来,当初自己大言不惭,说不信什么鬼,这一迁,岂不是自打嘴巴,惹人笑话?还是住下去罢!兵来将挡,水来土淹,看鬼们又奈我何?
希圣的板屋,突然失火。
火光不是殷红,而是惨绿,一看而知,那是鬼火。幸好希圣发觉得早,才不致酿成大祸。
“鬼们行动了,”希圣心想:“接下来,会用水淹我了。”
他不能等闲视之,开始想法对付。
他无意间记起和尚的话。
“写佛经可以驱鬼?”他反覆的想:“如果和尚不说骗话,那么,我不妨写圣贤书,因为圣贤书也叫经。”想了又想,他还没有付诸行动。
当晚,鬼们竟然在他入睡后找他谈判。
“马上搬走!”那个大头鬼说。
“为什么要搬?”希圣理直气壮的问。
“这地,是鬼们的聚集地,你不能强占。”另一个矮脚鬼说。
“人善被人欺,马善被人骑,你们这些不要脸的鬼,还是少惹我!”希圣说:“我发起怒来,可不是好惹的。”
“我们是尊敬你,才找你商量,其实我已放了一次火警告你,你真的不怕?”
希圣一听矮脚鬼提起火,真是怒火中烧。他说:“我要是怕,就不会在这儿建屋了。”
“你意思是不搬?”
“不搬!”
“真的不搬?”
“大丈夫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”
“算你有种,”大头鬼说:“当心我们把你切成一块一块,而且,在今晚行动。”
“尽管放马过来!”希圣强硬的回答。
鬼们离开后,希圣觉得事态严重了。他辗转床上,无法入眠。终于,他一骨碌爬起床,扭亮灯,找出了狼毫毛笔和上等墨汁。
“我把经书写满全身,看鬼们怎样?”
希圣每天都有练字,尤其对大书法家王羲之的书法,更有深入研究,所以写得一手好字。
不过,一向是在纸上写。这次,要在身上写,而且是自己身上,倒是前所未有的事。
他决定写〈大学篇〉:
——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。
他把这些话写在脚趾上,又觉得不妥,赶紧洗掉。
“圣经贤文,岂能踩在脚下?应该写在心上。”
他脱掉衣服,从胸口写起。
速度很慢,写满整个胸前时,已经感到手累极了。
“现在写背后!”他想了一想,一定要对着镜子才行。
他换了一支长笔,走到梳妆台前,对着镜子,很吃力的一笔一笔的写:
——知止而后有定,定而后能静,静而后能安,安而后能虑,虑而后能得。
他的字写得很大,这几十个字,已经占满背上。
右手因为握笔太久,僵硬起来,他放下笔,运动手腕,还顺便对着镜子,自我欣赏王羲之体的书法。
“不能只写胸前背后,下身也得写满啊!”
于是,他关起房门,脱得一丝不挂。
——物有本末,事有终始,知所先后,则近道矣。
——身修而后家齐,家齐而后国治,国治而后天下平。
他一笔不苟的写,断断续续,写遍全身,已东方发白,天亮了。
白天,他关着门,足不出户。
夜来了,他赤裸着身体,等待鬼们的动静。
他很有信心,满身墨字,可以吓退鬼们。
深夜了,仍然没有动静。希圣开始怀疑,鬼们大概也和人一样,说了话不算数。
要是这样,满身的字,白写了。
想想看,一个人由脸到脚底,密密麻麻的,都是墨字,早已把人搞得面目全非。墨汁虽说上等,仍然有一股难闻味道。
“要不是为了对付鬼,我才不干这种事!”
时间慢慢的流走。
月已西沉。
希圣有了相当浓的睡意。
“先睡一觉再说!”
这样一想,他便倒在床上。
“这家伙,写满《金刚经》。”又是大头鬼的声音。
“谁说《金刚经》,我看是《大悲咒》。”矮脚鬼说。
静了一会,大头鬼又说话了:
“是大学,我小时读过,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……”
“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,”矮脚鬼接着说:“我也读过,这家伙好本事,满身写了大学,怎么动手?”
又是一阵静默。
“我找不到下手的地方。”大头鬼说。
“我们不是预定把他分尸吗?现在,恐怕要杀死他都不容易。”矮脚鬼回答。
希圣强作镇定,一动也不动。
“我看算了罢!”大头鬼很泄气。
“不要灰心,再找找看!”矮脚鬼说。
希圣全神贯注,想听鬼们说什么?一点声音也没有。他感到很失望。
不久,又传来了说话声,这次,很低沉,很模糊,根本听不清是什么。
“他们拿我没法了。”希圣这么一想,就安心的睡觉。
半夜里,希圣觉得头顶很痛。
像谁在拔他的头发。
他完全清醒过来。
这时,又听见话话声了。
“味道怎样?”是矮脚鬼的声音。
“还不错!”大头鬼回答。
“我觉得汁太少,味道太淡。”矮脚鬼说。
“我选一根给你!”大头鬼说。
希圣马上感到头皮像针刺一样,痛极了。
他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。
原来大头鬼在拔他的头发。
而两个鬼,正津津有味的吮吸着他的发根的汁。
他不知道怎办才好。
百密一疏,自己全身写遍了大学,就是忽略了头顶。怎么想到,长满头发的头皮,没有写上字,也会被鬼所发觉。
这两个鬼,好精明。
希圣觉得头顶又痛起来,身体很自然的挪动了一下。
大头鬼发觉了,说:“小心一点,不要惊醒这家伙,别忘了我们还要吃他的脑汁。”
希圣吓得“哇”一声叫起来。跟着,一骨碌的坐起身。眼前,空荡荡的,什么也没有。他觉得头顶越来越痛。
伸手一摸,黏腻腻的,头发全被拔光了。开灯一看,手掌全是血。地上,是一堆头发,发根的嫩肉,全被吸得干干净净。
希圣不甘屈服,他决定不离开。把头顶止了血,他坐在那儿沉思。
“好凶狠的鬼!好可恶的鬼,好……”他心中有了主意:“我连头顶也写满字,看你们怎样?”
于是,他找了一张纸,用剪刀裁成头顶大小,开始写:“莫贝平稳,莫显乎微,故君子慎其独也!”写好,他放在头上。一移动,就掉了下来。他索性一不做,二不休,找来了胶水,涂在纸背,然后黏在头顶。
现在,希圣全身无处不是字了。
头顶仍在发痛,他重新躺在床上。
不久,鬼们又来了。
“这家伙,好坚强!”大头鬼说。
“拔光头发,他却不怕。”矮脚鬼说。
“你看,把纸涂上胶水,黏在血淋淋的头顶上,需要多大的勇气啊!”
“普通人做不到,这家伙竟做到。”
大头鬼又说:“我们不能叫他家伙,他是难得的一个人,他有勇气,绝不屈服,我们却要拔他的头发,吃他的脑汁,还要赶他走,不是太过份吗?”
“对,阳间坏人那么多,我们另找别人,我看连这地也让给他算了。”
希圣的头发又慢慢长了出来。
他住在板屋里,从此平安无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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