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自诚全神贯注在钓虾上。
前后三个小时左右,已钓了十二只大虾,这收获是空前的。在往日,钓一整天,有时才钓到十头八只。
他觉得今天运气好,如果这样下去,到黄昏回家时,桶里的虾至少会有卅只。
为了达到这目的,也为了打破自己钓虾的记录,他连口渴都不喝水,一个人顾着船头上三支钓竿,眼睛忙碌的转来转去。
他没有发觉到河水迅速的退着。
本来,每次河水开始退时,便得划回去。
因为是小舢舨,他划的功夫又不到家,如果河水大退时,要划回去便很困难。
他没想到今天河水退得这么早,又这么快。
他赶紧收起船头上的钓竿,拿起挂在船尾水中的虾笼,按上船桨,出力的往回划。划啊划的,他发觉正在逆水行船,不但不前进,反而后退,越退越快,越退越远。宽阔的河面上,空荡荡的,没有人影。
两岸是棕油园,只有鸟儿在吱喳的叫着。他已无法控制舢舨,一阵恐惧感油然而生。
这舢舨,要是控制不住,随河水退到大海,只要遇上大浪,准会翻覆,也不知道要飘到什么地方。
这样一想,他禁不住呼喊起来。
“救哈啊!救命啊……”
他的声音在空间迥荡……
他的眼睛向两岸搜索。
他的双手毫不放松地划着。
终于,他的眼睛一亮,看见岸上棕油树下站着一个少女,正向他招手。
他松了一口气,左桨打着水,让船身慢慢的转向岸边。
可是,河水退得太急,舢舨始终无法划到岸边。
正当他不知所措时,那少女已纵身一跳,像只松鼠,轻盈的跳到舢舨上,一言不发,从他手中接过桨,迅速的往回划。
舢舨已经逆着水,缓缓的前进。
到了一个转湾的地方,少女把舢舨绑在垂到河面上的棕油叶上,才舒了一口气。
“谢谢你,小姐。”
于自诚这回有了安全感,才说出感激的话。
“你好大胆,不知道河水涨退,敢来钓虾。”少女说。
“完全是兴趣,不知天高地厚。”
“危险,这样太危险!”少女接着说:“你也不知道,最近河里出现鳄鱼,专门攻击来钓虾的人,已经有三个人丧生,报纸也卖过这新闻。”
“原来如此,”于自诚恍然大悟:“怪不得河面上不见人影,河里的虾特别多。”
“有人从马六甲请来巫师,念咒语后,要用绳子捆绑鳄鱼,结果徒劳无功。”
“你知道得好详细!”
“人们常说,欺山莫欺水,难道你没听过?”
“我听过,”于自诚回答:“只是我太爱垂钓!”
少女不再说话,轻轻的用手拨着水。
于自诚这时才发觉到,眼前的少女是如此动人。
约莫廿岁左右,不施脂粉,神情与众不同。她的皮肤,看上去嫩滑白皙。尤其不可思议的,是她穿着热裤,露出大腿,竟然不怕蚊子。
钓虾的人,必然是长袖衣长裤子,头戴帽,脚穿鞋,因为水上蚊子多,还有一种不知名的小虱虫,咬得人浑身发痕,像少女这样只穿热裤,是绝无仅有。
“你住在棕油园?”于自诚问道。
少女笑笑。
“看你划船的功夫,一定是常来钓虾。”
少女乃然笑笑。
“你不反对我们交个朋友?”
“别无企图?”
“别无企图!”于自诚摇着头回答。
于自诚说完这句话,眼睛无意中落到少女胸前。他发觉少女的上衣,竟有一粒钮扣没有扣好,每当少女身体一动,隐约可以看见什么似的。
他贪婪的注视着。
这是男人的通病,发现女人身上有不寻常的风光,一定不通知对方,而是让自己的眼睛尽情享受。
与此同时,欲念也会缓缓升起……
尤其在大自然里,山光水色,如诗如画,孤男寡女,相对而坐,这种欲念,来得特别快。
正当于自诚胡思乱想时,仿佛被人出力的推了一把,身体失去平衡,竟从倾斜的船上掉进河里。
他挣扎着,大喊救命。
少女伸出手,把他拉上舢舨来。
这时,于自诚已变成落汤鸡。
“算我运气好,没有遇见鳄鱼。”
“不要太自信,在这河里,鳄鱼随时会出现。”
于自诚央求少女闭上眼睛,让他换衣服。
“奇怪,刚才好像有人推我下水,”于自诚害怕起来:“会不会是水鬼?”
少女仍然笑笑。
于自诚望着正笑着的少女, 心凉了半截——难道自己面前坐着的是水鬼?
“什么水鬼不水鬼,”少女说:“是我推你下水,谁叫你存心不良,对人充满邪念,充满欲望。”
少女伸出手,慢慢的扣上胸前没扣好的钮扣。
于自诚心想,原来她早发觉我看她,可是,她怎么知道我充满欲念。
“不必害怕,”少女说:“只要你心地光明,我不会再推你下水。”
河水静静的退。
河面上吹拂过一阵微风,使人心胸开朗。
阳光透过棕油叶,洒落到舢舨上,留下斑驳的影子。
于自诚有着从来没有的兴致。他不想钓虾了,只想这样面对少女,坐上三五个钟头,甚至一整天。
从她开朗的神情,从她嘴角流泻出来的浅笑,从她毫无意识的弹破水面,都说明了这份满足。
河水不再退了。
于自诚终于开口,他说:“原谅我的俗气,你还没有告诉我名字。”
“你想知道?”
“我好像爱上你!”于自诚勉强的笑起来,他用笑掩饰这一份感情。
“爱上我?这么快?”少女仍然笑笑。
“大概这就是一见钟情!”于自诚坦白的说。
“可是,我却不太容易动情!”少女的声音,变得冷冷的。
“我一向喜欢垂钓,”于自诚望着河面,缓缓的说:“我从垂钓中享受人生,也觉得垂钓时拥有了一切,可是,很奇怪,从你出现在我面前开始,我觉得垂钓已不重要,甚至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和你在一起,看着你,我像看着一个世界,也像拥着一个世界,真的,你竟具有这种魅力,真不可思议!”
少女显然被于自诚这一番话感动了,她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望着于自诚。
世界像突然缩小,于自诚觉得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人,他重复的说:“我无法掩饰,我真的爱上你!”
“可是,我痛恨人类!”少女说。
“痛恨人类?你这话说得好奇怪,为什么要痛恨人类?”
“我坦白告诉你,我在这河里杀死付三个人。”
“你?”于自诚睁 大眼睛:“你是杀人凶手?”
少女仍然很平静,她说:“第一个被我杀的人来自吉隆坡,是个百万富翁,凭着几个臭钱,专门乱搞女人,而且,不惜高价,寻找处女,他这样催残同类,绝灭人性,你说该不该杀?”
“该杀!该杀!”
“第二个来自巴生,满口仁义道德,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绅士模样,实际上是个流氓头子,专在地方上收保护费,欺侮善良百姓,人人痛恨他,又对他无可奈何,你说该不该杀?”
“该杀!该杀!”于自诚回答。
“第三个也是来自吉隆坡,是一个贩毒头子,专门出售大麻和白粉,手下众多,害人无数,他不顾别人死活,只求自己赚钱,这种人,你说该杀不该杀!”
“该杀!该杀!”于自诚回答。
“我杀了他们,”少女回答:“我真的杀了他们三个人。”
“杀人偿命,”于自诚问道:“你怎么能逍遥法外?”
“因为我不是人!”少女仍然显得很平静。
“难道你是鬼?水鬼?”于自诚的恐惧油然而生。
仍然是白天。
风在轻轻的吹。
水面有粼粼的波纹。
于自诚顿然有了寒意。
“你怕?”少女问。
于自诚没有回答。
“不必怕,我不会伤害你。”少女说:“要是我要伤害你,刚才手巴你推进水果,就不会让你上来。”
少女继续说:“虽然你刚才对我产生了欲望,不过,和其他人比起来,你是最善良的一个,你来钓虾是兴趣,是娱乐,不像其他人,来钓虾是逃避警方耳目,或者是策划更大的阴谋。”
“你怎会知道?”
“我都告诉你我不是人!”
“你真的是水鬼?”
“我是鳄鱼精!”
“鳄鱼精?”于自诚从未听过。
“我在这河里住了一千五百年,已修练成精,所以,我能知道人类的心理,也知道人类的作为。凡是来这里钓虾的人,如果是为非作歹,做过太多伤天害理的事,我便毫不客气的用尾巴把他们扫落河里,让他们溺毙,这也算是替天行道罢?”
“当然是替天行道!”于自诚兴奋的说:“难怪巫师也没办法对付你!”
于自诚望着少女,完全找不出她有类似鳄鱼的地方。
“你知道吗?”于自诚说:“我一向讨鳄鱼,皮粗嘴阔,颜色黯淡,可是,我却不讨厌你!”
“我也是,我一向痛恨人类,看似善良,其实阴险狡猾,别具机心,只有你,是例外,否则,我也不会帮你把舢舨划来这里。”
于自诚这时才知道,鳄鱼精也像少女一样充满矜持,不轻易把感情流露出来。
“虽然人精殊途,”于自诚说:“我对你的爱始终不变,以后,我每天到来陪你,请不要拒绝!”
“我们相识太迟,”少女惨然回答:“我必须离开这条住了一千五百年的河流。”
“为什么要离开?难道是因为我已爱上你?”
“马来西亚的河流严重的受到污染,这条河也不例外,如果我不趁现在离开,明天我便会受到严重的污染,到时,我只有像河里的鱼虾一样死去。”
于自诚望着河面,果然漂着成块成块的油渍。
“叫我一声!”少女望着于自诚。
“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!”于自诚说。
“鳄鱼精!”少女说:“就叫我鳄鱼精!”
“鳄鱼精,”于自诚无法克制沸腾的感情,哭起来了:“我爱你,我真的爱你!鳄鱼精!”
鳄鱼精流出了眼泪,一滴滴,沿着脸颊,滴落船上。
“有些事情,不一定要实现,只要存在心头,每想一次,就会有无限的温暖,这就够了,”鳄鱼精抹去眼泪:“今后,为了逃避污染,我不知身在何处,可是,不管何时,不管何地,我始终会想念你。”
“为什么你不去杀死制造污染的人?”于自诚问道:“为什么?”
“污染是科学的产物,我的道行不高,还不够对付它!”
鳄鱼精说完,纵身一跳,便在水中消失了踪影。
宽阔的河面,除了于自诚,没有别的人影。
河水静静的流,流来了越来越多的污染油渍……
于自诚心头有说不出的惆怅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