挑灯谈玄 38 | 种出血肉之花

马一良蹲在花丛中,全神贯注的捉虫。

早晨的阳光暖暖的,加上晨风习习,令人有身心舒畅的感觉。

“这只不知道是什么鬼虫,”马一良捉了一条灰色的小虫,用脚踩死,然后对着一丛深红的杜鹃说:“没有咬伤你罢?”

风过处,杜鹃摇摆,像人在摇头。

“这就好了,”马一良说:“自然界里,害虫太多,打药水也没有用,我只有勤捉了!”

杜鹃盛开,繁花如锦,粗粗的枝干,正是生机旺盛的证明。

马来西亚地大,总喜欢在洋楼前的空地种花,一来可以美化庭园,同时可以赏心悦目,不过,像马一良这样,种花不是美化庭园,而是结交知己,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。

他住的是独立式洋楼,面积有八千多平方尺,除了中间的房屋,周围空地很大。

他不辞劳苦,种了带刺的杜鹃和胡姬。

现在,杜鹃的花朵红艳艳,叶子青翠欲滴,还有胡姬花,仿佛带病林黛玉,楚楚可怜。

马一良感到很欣慰。

他又走到胡姬面前,说:“早安!没有虫骚扰你罢?”

上下搜寻,干干净净。

“要晨浴还是听歌?”他问胡姬。

接着,他自言自语说:“早晨空气新鲜,先放一首流行歌给你听,这是刚流行起来的,叫〈晨雾〉!”

他开了唱机,凤飞飞柔柔的歌声传了出来。

“雾来了,雾来了,
像无声脚步,注视着你我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?
轻轻的飘动着。
轻轻的飘动着,啊……它呀走了。”

胡姬轻摇细摆,像是陶醉其中。

“这首歌旋律优美,而且带点哀怨,很适合你这种林黛玉型的女孩……”

马一良说到这里,他的母亲从屋里走了出来:“一良,你又疯疯癫癫的和那些花说话了?”马一良没有回答。

他最讨厌妈妈干涉他和花说话。人可以和人说话,可以和狗说话,可以和牛说话,当然也可以和花说话,他心里这样想。

天地之间,万物有情,鸟会鸣,花会开,都是感情愉快的表示。只是人们一向随便采摘花朵,随便践踏花朵,忽略了花朵是有感情的,像自己的妈妈,竟然把和花说话的儿子,当着疯子,真太岂有此理了。

“也许到外边走动走动,都快卅了,连女朋友也没有一个。”妈妈仍在唠叨。

马一良关了唱机,拿起胶喉,开始替胡姬作“晨浴”,他把妈妈的话当着耳边风。

每一株胡姬,经过“晨浴”之后,就如刚出浴的美女,引人遐思。

地上,落了一朵胡姬。马一良捡起来,观察着:“哦,是被虫咬断了茎!”

他挖了一个小洞,把花埋了。

“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侬知是谁?”

他学着黛玉葬花,吟出这两句诗。他马上觉得这诗句太哀怨,不适合那些盛开的胡姬,于是,改口吟道:

“钗钿堕处遗香泽
乱点桃蹊
轻翻柳陌
多情为谁追惜
但蜂媒蝶使——”

他还没念完,妈妈又喊他了:

“咖啡都冷了,你还在念祭文?”

“我就来了!”他一边应答,一边走到杜鹃处说:“我替你们洗澡!”

他随手拿着胶喉,对准花丛洒去。

他一边洒,一边念道:

“大江东去,
浪淘尽,
千古风流人物,
故垒西边,
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。
……
遥想公瑾当年,
小乔初嫁了,
雄姿英发,
羽扇纶巾,谈笑间,
强虏灰飞烟灭。”

“一良,你再不回来,我把早餐给狗吃了!”

七十岁的妈妈,已经生气。马一良浇好水,才回进屋里。他一边吃早点,妈妈一边噜苏。

“你真的认为花会听歌?”

“当然会!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可以看出来,以人来说,喜欢听歌的人,心情愉快,脸上表情是温和开能,花也一样,我种的花,比谁都美,你看那胡姬,每一朵都是使人想摘下来,你再看那杜鹃,邻家的可以比吗?我每天给它们听歌,替它们洗澡——”

“洗什么澡,是浇水!”妈妈说。

“我把花当着有情的,所以说洗澡。妈,你相信吗?有感情的人种花,花会特别美,没有感情的人种花,花可能不开,即使开了,也很快凋谢!”

妈妈听了,一边笑,一边摇头:“念祭文又有什么作用?”

“那不是祭文,那是我读高中时,先生教的诗词,都是有血有肉的作品。妈,你年纪大了,思想定型,所以人变得固执,要不然,你可以想想,我把花当人,和它谈天,放歌给它听,读诗词让它欣赏,每天替它洗澡,还除虫除草照顾它,你不会说我疯疯癫癫,而会说我找到知己!”

“哎呀!我真不喜欢听你这番话,这个家,只有我们母子两人,你爸娶了小阿妈后,就不再回来,我都快七十了,你还不娶老婆,唉!”

马一良不想再听妈妈重复又重复的这番话。常言道:有缘千里来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。要是姻缘簿上没有名字,怎能强求?

马一良为了避开母亲,把视线投向窗外。

他眼睛一亮。庭园外,有一个红衣少女,正在那儿张望。可以看清楚,那少女婀娜多姿。

马一良喝完最后一口咖啡,便向着庭园走去。

“小姐,你找人?”马一良问。

少女一笑,妩媚极了。

“我不是找人!”声音细细柔柔,正像她的人一样。

“那你?”

“我经过这儿,好像听见有人叫我。”

“不可能,这里只有妈和我,你是?”

“小韵!”少女说:“我明明听见有人轻轻的叫我一声小韵!”

“哦,那一定是胡姬!”马一良恍然大悟。

“胡姬又是谁?我怎么没看见?”

马一良笑了起来:“这就是胡姬!”他说完,指着盛开的胡姬。

“你是说真的?”小韵问道:“这些花!”

“当然真的。”

“胡姬会说话?”

“我想,应该不成问题。”

“你种的?”

“还有那些杜鹃,都是我一手种的。”

“你是园艺专家?”

“不是,我只是爱种花。”

“你种的花,与众不同呢!我可以进来参观一下吗?”

马一良正是求之不得。他开了栅门,让小韵进来。

“你用什么肥料?”小韵问。

“我从来不用肥料。”

“不可能,不用肥,怎会种出这么美的花?”

“我用语言,用音乐,用诗词。”小韵听得睁大眼睛。

“还用感情和爱!”马一良说:“这是种花的最好肥料。”

吹过一阵风,胡姬齐点头。

小韵说:“我也爱种花,可是从来没有种过这么美的花,这么动的花。”

“欢迎你时常来和我的花谈天!”

小韵真的来了。

在花前,在月下,两人谈得很投机,也和花谈得津津有味。

小韵和马一良一样,相信植物是有感情的,他们悉心的照顾胡姬和杜鹃。不知不觉,两人感情大增,已成为一天也不能分离的情侣了。

马一良的妈妈万分高兴,她问马一良:“谁介绍小韵给你?”

“胡姬!”马一良毫不犹疑的说。

“胡姬?”妈妈不相信:“那些花?”

“一点也不错!”马一良得意万分。

“不管是谁,我看小韵是不错的女孩,走得差不多,就早点结婚。”

年尾时,马一良和小韵参加了旅行团,到新加坡游玩。

回来时,是凌晨三时。

送了小韵回去,马一良才回家。

他开了栅门,发觉屋里灯仍亮着。他纳罕,这么夜了,妈还没睡?

不可能,她有早睡习惯,九点后一定上床。而且,习惯关灯睡。此刻,灯亮着,难道?想到这里,马一良打了个冷颤。

“难道家里进了小偷?”

他感到害怕起来,浑身鸡皮疙瘩。

“妈妈!”他叫一声。没有回答。

“妈妈!”他叫得更大声。

仍然没有回应。

身边正好有一根棍,他随手拿起来,向着屋里走去。

他看见妈妈的房间人影一闪。

“有贼啊!有贼……”他一边喊着,一边走进屋里。

他听见急促忙乱的脚步声从后门走去。

他赶紧冲进房里。

妈妈被绑在椅上,嘴里塞了一块布。

他松了绑带,除去那块布,问道:“妈,没事罢?”

“一个小偷,高高瘦瘦!”妈妈馀悸犹存。

这时庭院传来呻吟声,一阵大过一阵。

马一良拿了手电筒,还找出一把巴冷刀,拿在手里,才壮着胆,从后门走出去。

呻吟声越来越近了。

马一良用手电筒四下照射。

就在杜鹃花树下,马一良看见了那个又高又瘦的小偷。

“不要动!”马一良大吼一声:“你动,我就砍死你!”

那小偷,一直喊着:“痛啊!痛啊!……”

“你手里拿的是什么?”马一良问。

“迷你录音机!是我偷来的!”

“那是我的,你好大胆!”

小偷没有回答,放下录音机,又在痛啊痛啊的喊着。

原来那棵高大的杜鹃,两条带刺的枝干,正像伽锁一样,紧紧的铐着小偷的颈,使他动弹不动。

马一良叫妈妈报了警。

不上五分钟,警察车来了。

“他怎么会被树干夹着?”警察好费力才把小偷弄出来,看见他浑身是血,便这样问马一良。

“我不知道!”马一良说。

“这里有鬼!”小偷回答:“我从这里经过,那两条枝干突然垂了下来,把我铐住,那些刺,像机器一样,在我身上不停乱刺。”

“哦!我知道了,”马一良说:“是杜鹃花树帮我捉小偷!”

马一良说得不错,那两条枝干,原是直挺挺的长着,现在已和地面平行。

不过,警察摇摇头,表示不信。

当天早上,马一良起个大早,他走到杜鹃树下一看,不禁大口凵起来。

他看见那两条铐住小偷的枝干,已经脱离了树身,折断了。

断口树,流了一滩血水。

“妈,”马一良叫道:“你来看!”

妈妈慢吞吞的走出来,问道:“什么事?”

“你看,杜鹃流血,真的,流血!”

妈妈一看,惊讶得说不出话来。

“妈,我知道了,我用感情种花,用爱心种花,花也有了感情,也有了爱心,它是报答我的栽培之恩,才牺牲生命,替我捉小偷,你看,这一滩鲜血,正是它壮烈牺牲的证据,也证明了花树是血肉之躯!”

妈妈终于点点头:“这话说来没有人信,可是,胡姬招唤小韵,使你们成为爱侣,杜鹃又替你捉小偷,却是事实,也是我亲眼看见!我现在相信了!”

“你不会再说我疯疯癫癫?”

“不会!”妈妈说:“天亮了,你还不替胡姬冲早凉?”

“我要先埋葬杜鹃!”

这时,小韵出现了。

“一良,”小韵叫道:“我梦见胡姬花和我说话,你家进了小偷!”

马一良点点头,把经过告诉小韵。

两人流着眼泪,扛着杜鹃枝干,准备埋在庭园旁边。

经过胡姬花处,连一丝风也没有,可是,那些胡姬,纷纷摆动起来,一颗颗晶莹的眼泪,从花心上,掉了下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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