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吉隆坡暗邦路跑马场癫了五年，菲菲第一次感到真正的绝望了。手中握着一叠六号马的独赢票，共一百张，四千四百元，那畜牲不争气，转入直程时领先八个马位，决胜地带被九号马一掠而上，输了一个马鼻。
见财化水，眼前一阵晕眩。
先前的刺激、紧张、呐喊，变成此刻的绝望。
就像一道冷流，绝望流遍全身。
要命的，这笔钱是向花花公子罗尼借来的。
“我今晚八点以前还你，”菲菲很有把握的说：“罗尼，你不相信？”
罗尼是出名玩家，他要的女人，都会在他的金钱引诱之下屈服，只有菲菲例外。
现在，菲菲开口借钱，罗尼知道机会来了：“八点以前要是还了我，你就——”
“我知道，我会陪你睡觉！”
“我们一言为定！”
菲菲一共借了罗尼五千元，光是这第一场就输了四千四百元，袋里只剩六百元。
骑师的贴士、马主的贴士，再加上报章的推介，使菲菲认定六号马必赢，谁想到会输？
“小姐，你胃口好大！”
正当菲菲在懊恼不已时，耳边响起这样的声音。
侧过头一看，是一个老头，个子瘦小，双眼炯炯有神。
“来马场不要靠贴士，要靠自己，力不到不为财，只有亲力亲为，才能有斩获。”老头像教学生，一句一句，说得有力且有份量。
菲菲心情很恶劣，离晚上八点只有五个多小时，要是赢不到钱，便会输掉自己——输给罗尼。
虽说在马场癫了五年，输掉所有可以输的钱，菲菲始终守身如玉，不曾让男人占过便宜，不曾输过自己。
“小姐，你心事重重，不要烦恼，让老头请你喝一杯酒，恢复你愉快的心情，来罢！”
菲菲仍然未出一声，瞄了老头一眼，跟着他到冷气餐厅去。
“马是畜牲，完全不定性！”菲菲说。
“你这话只对了一半，马是畜牲是对的，说它不定性，大错特错。”
“如果定性，为什么热门马跑不起？”
“热门马是人为的，是练马师、骑师，或马主、卜基、马评家制造出来的，和马是否定性无关。”
菲菲觉得老头这番话倒很新鲜，也很有道理。
她长叹一声，说：“要是马能说话就好了，我可以向马拿贴士，担保不会输得焦头烂额。”
老头大不以为然的拼命摇头，说：“石如解语还多事，马不能言最可人。”
菲菲差一点笑了出来，想不到一个人赌徒老头还会念诗。
“石如解语还多事，马不能言最可人，这是什么意思？”菲菲问道。
“马最可爱的地方就是不会说话，正如石头如果会说话就多事了。想想看，要是马能说话，每个人不是要设法直接向马拿贴士，马还有安宁的日子吗？”
菲菲觉得老头词锋犀利，俨然是马的代言人。
“你也来赌马？”菲菲转了话题。
“我不是来赌马，是来赢马！”
好大的口气，菲菲差点笑了出来。
“很有把握？”菲菲问道。
“十分有把握，百无一失！”老头说：“要不要我证明给你看？”
两个人回到座位时，第二场出赛的马已在沙圈徘徊。
老头一言不发，眼睛注视着每一匹绕沙圈的马。
最后，他转过头，对菲菲说：“二号！”
菲菲翻开报纸，看了一会介绍，说：“是冷马，而且是湿马，不可能赢！”
“你现在赌马，不是赌人，要相信马，不要相信人，二号马已表示它要去，其他的马会让它去！”
尽管老头说得头头是道，菲菲还是无动于衷。
“我忍一忍，下一场才买！”菲菲说。
老头说得一点也不错，二号马如有神助，一骑绝尘，遥胜八个马位，派彩九十七元。
菲菲握紧拳头，在空中一挥，无限后悔的说：“要是我买十张大票，四百四十元，现在便可以拿九千七百元了。”
“这是你不相信人的损失，”老头呵呵大笑：“人自以为是万物之灵，真可笑，其实万物之灵是马，不是人。”
菲菲没有心情听老头说大道理。
老头兴致勃勃，继续说：“每个来马场的人，都想赢钱，可是，每个来马场的人，都愚蠢无比，他们不是设法巴结练马师，便是设法巴结骑师，甚至用票贿赂骑师，有一些没有门路的人，便相信马评家，看完他们的推荐后，信心十足下注，哈哈，有没有想到，每个周末和星期天，马场全是蠢才大集合，这些大蠢才，就让万物之灵的马儿操纵，观赏，只有我例外。”
“你，你一点谦虚都没有！”
“在蠢才的面前，我根本不必谦虚，”老头压低声音说：“菲菲，你也是蠢才！”
菲菲悚然一惊，老头怎么会知道自己叫菲菲？
“应该说，你是蠢才中的大蠢才，”老头不客气的说：“为了今天能赌马，你竟然准备牺牲自己。”
“你都知道？”菲菲睁大眼睛，望着老头。
“太冒险，太不值得！像你这种赌博，十赌九输，结果，输掉自己成份太高了，你这么美，可惜哟！”
老头开始打量菲菲。
菲菲穿的是海蓝色牛仔裤，透视上衣，最上的两个钮扣故意不扣，胸前挂一个黑绳佛像。
“女孩子好赌，一旦上瘾，会像吸白粉一样，可以用任何东西交换，包括肉体，你赞成我的话？”
菲菲想到自己对罗尼的许诺，不寒而栗，老头已看穿她，她只有点头。
马儿又在沙圈出现。
菲菲兴奋起来。
“你看，这一场哪一匹会赢？”她准备下注。
“时间还没到，要等骑师上了马背，马儿才会表现出来！”
骑师上了马，老头开始不说话，他注视着每一匹马绕沙圈，最后，便说：“四号大热门。”
“我去买！”菲菲说。
老头用手势阻止她：“不要下注，时间还多，你怕赢不到钱？这匹独赢只赔八元，等下一场。”
“明知包赢，为什么不下注？”菲菲有点不高兴。
“训练忍的功夫，不要场场下注！”
果然，四号吗以大热门姿态夺标，赢一马颈。
菲菲觉得老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。
以他判断马之准确，要成为千万富翁不是易如反掌？可是，他一直不下注，难道嫌钞票多？
“等一下我会选一匹让你下注，你袋里还有四百六十元，是吗？”
“你，你……”菲菲结结巴巴的说：“你怎么知道？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连哪一匹是头马我都知道，当然也能知道你袋里的钱。”
不会是大白天见鬼？菲菲望着老头，从头到脚，看不出有什么异样，这才放心。
马儿又陆续出现在沙圈。
“这次，希望你不要走眼，我准备买十大张。”
“我包你赢，不过有条件。”
“什么条件？”
“赢了这一场就离开马场，从此戒赌。”
菲菲没有回答，这条件对她来说是相当苛刻。因为赌是她的第一生命，从十二岁开始，就跟从爸爸进马场，学会赌马，后来爸爸债务缠身，远走高飞，撇下她和母亲，她仍然独自出入马场，把工作赚来的钱，赌得一干二净。
“怎么样？菲菲，你不答应？”
“我也有条件，你教会我相马，我赢了这一场，就不再赌。”
“好，一言为定。”
马师上马后，老头把相马秘诀告诉菲菲。
注意看，当马儿绕沙圈时，是马儿在赛期中唯一能碰在一起的第一次机会，平日隶属于不同马房，不同练马师，天南地北，无法通消息，它们便趁着这机会，决定谁夺标。
“你看，七号马竖起尾巴，像金鸡独立，走路脚步提得特别高，表示它要去。”老头说。
菲菲望过去，一点也不差。
七号马不但竖尾巴，而且步伐不同。
“要是别的马反对？”菲菲问。
“也是竖起尾巴，不过，”老头顿一顿说：“情形很少，因为马通灵，每一匹马要胜出，都有它的理由，其他的马会帮助他达到目的。这是马和人不同的地方，人会勾心斗角，出尽卑鄙手段取胜，马不会。”
“怎样帮？”
“马跑起来有节奏，节奏可快可慢，不要赢的马，会把节奏放慢半拍，让要胜的马赢出。”
菲菲对这些理论已不感兴趣，最主要的是七号要赢出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。
七号是大冷门，派彩一百五十元。
它殿尾而驰，转入直程，如有神助，由外栏飞驰而上，长驱直入，像将军检阅士兵，飞越马群，先抵终点。
菲菲喊得声音沙哑。
她一共领得一万五千元的彩金。
“你真是马来西亚最伟大的相马师！”菲菲说：“我如再赢两场，会变成小富婆了。”
“你答应过，只赌一场，”老头严肃的说：“现在，你除了还债，还有一万元属于自己的，找点小生意做，不要赌。”
菲菲不出声。她已学会了相马，知道马儿竖起尾巴，脚步特别重，是要赢出，不必老头，已可以打天下了。
“要是你反悔，你会后悔莫及！”老头说。
菲菲笑笑，便去领钱。
她回来时，老头不在。
马儿又出来了。她用老头教她的方法相马，果然看见一匹马竖起尾巴，脚步特别重。
她有说不出的喜悦，不理诺言，不顾老头的劝告，下了重注。
天啊！那匹马殿尾而驰，过终点是第十二。
她不甘愿，再赌了三场，结果是输得一分钱也不剩。
老头没有再出现。
当晚，菲菲赴了罗尼的约。因为还不出钱，她心甘情愿让罗尼摧残。
事后，她很后悔不听老头的话。
周末，她又筹了钱，走进马场。
老头不知几时已在她身边了。
“你毁约，你失去了贞操！”老头不是幸灾乐祸，而是充满同情。
菲菲点头，欲哭无泪。
“你存心不良，以为会相马，结果一败涂地。”
“我是看准马儿竖起尾巴才下注。”
“我告诉过你，马是万物之灵，它们的动作，绝不是人能预料。”
“难道不是竖起尾巴就表示要去？”
“当然不是，有时，一匹马摇头，是表示要去，有时，碰撞栏杆，表示要去，有时，拉屎也表示要去。”
“天啊！我输得冤枉，可是，你怎么知道？”
老头迟疑了好一会，才说：“我坦白告诉你，我不是人。”
“难道你是鬼？”
“我的确是鬼，是赌马失败，跳海自杀的赌鬼，赌马不但使我毁了家，也使我失去了生命，我还连累了女儿，使她失去贞操。”
“你女儿是谁？”
“你！”老头说：“你是我女儿，我是你爸爸！我当年不是远走高飞，而是投海自尽。”
菲菲整个人呆住了。
“我死后变为马鬼，好不容易才找到你，想不到你赌瘾太重，菲菲，答应爸爸，今天买第三场六号，中了永远离开马场。”
“第三场六号？”
“我只能帮你这一次，知道吗？我要付出代价，我会被打入阿鼻地狱，无法翻身。你已输掉了贞操，千万不要输掉青春。”
第三场的马开始进闸。
菲菲飞奔走买票。
回来已不见老头影子。
果然，六号马跑了第一，菲菲赢了将近二万元。
“只有爸爸才会不顾打入阿鼻地狱，一再帮助我，我再赌下去，不会有人帮我了！”
菲菲领了赢来的钱，一边想一边离开马场。
她下定决心，不再赌马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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