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许多人来说,“衣柜永远少一件衣服”应该是再日常也不过的烦恼;但是对在印度北部帕尼帕特(Panipat)纺织品回收厂工作的人来说,这里不只永远不缺衣服,人们每天面对的,是源源不绝、从世界各地涌入的废弃衣物。
这里的工人长期吸入超细纤维(microfiber)与粉尘,呼吸道疾病已成为看不见的代价。而有毒的废水则渗入土地与河川,使得整座城市在“循环经济”的名义下逐渐窒息。

被回收的旧衣,最后去到哪里?
在欧洲,“旧衣回收箱”象征着一种善意的循环,人们相信,捐出的衣服能帮助有需要的人。“大家都以为,这些衣服会被再利用,”格罗宁根大学(University of Groningen)研究员玛丽亚皮拉尔乌里韦(Maria Pilar Uribe)指出,“但现实是,大部分衣服最后都会被丢掉,‘进口’至另一个国家。”
一件不要的 T 恤,可能在欧洲某座大城市被装箱,跨越多国来到全球二手衣服供应链的末端——位于印度、有“世界旧衣之都”之称的帕尼帕特。每年约有100吨废弃纺织品会来到这里,超过30万名工人每天在堆积如山的旧衣中工作。
先进口、再出口
根据《卫报》报导,进口至印度的旧衣会先被分为两类:还可以穿的衣物(wearable clothing),会直接被送去二手市场,而残损衣物(mutilated clothing)则会被撕碎、重新纺成新的纱线。从夹克、裙子、开襟羊毛衫再到贝雷帽,这些废弃衣服堆成一座又一座小山,无论是高级品牌还是快时尚单品,这些原本会被丢到垃圾掩埋场的衣物,即将拥有新的生命。
首先,工人们会将衣服一件件撕开,拆除拉链、钮扣和标签。接着,衣物会依颜色分类:红色、蓝色、绿色和大量的黑色。机器会将这些布料撕成更小的碎布,另一台机器再把羊毛、丝绸、棉花与聚酯等纤维混合,重新纺成纱线。经过漂白、染色与编织后,制成新的毛毯、地毯、抹布等家居用品,再出口至世界各地。
这一切看似环保再利用的循环,却也伴随着不少负面影响。负责监测纺织废料的Reverse Resources的专案经理伊娜巴尔古纳(Ina Bharguna) 表示:“所有等级的材料——从聚酯运动裤到棉质衬衫——都被一起撕碎成所谓的‘劣质纱线’(shoddy yarn),”
“这些重制的劣质纱线,里面不可能没有微塑胶成分。”
印度工人的日常:剪开旧衣,吸入灰尘
27岁的妮尔玛黛维(Neerma Devi)每天的工作是剪开旧衣物、撕裂袖口,再将碎片送进轰轰作响的机器里。她每剪一刀,房间里就会扬起另一团棉絮与粉尘,尽管黛维用头巾紧紧地缠绕在脸上,但仍无法阻止粉尘吸入肺中。
六年前,黛维与丈夫来到了帕尼帕特,期盼能在这里获得稳定的工作。如今,她每周工作六天,却也因此罹患严重的职业伤害,每天去医院报到已成为家常便饭,“医生告诉我是因为我每天吸入这些灰尘,”她说。“他给我药,但只有在服药期间才有效。一旦停药,咳嗽就会复发。他说我应该辞掉这份工作。但我负担不起。”
讽刺的是,这样令人“窒息”的工作环境,已成为现在支撑全球贸易的重要一环。

每口呼吸,换来无法治愈的疾病
根据《美国呼吸和重症监护医学杂志》(ATS Jourmals)研究显示,长期暴露于超细纤维——尤其是尼龙——会损害气道上皮细胞的修复与生长,对肺组织造成严重影响与损害。雪梨科技大学(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Sydney)研究发现,这些微塑胶深入呼吸道,更可能导致气喘、器官纤维化以及慢性阻塞性肺病(COPD)等疾病。
黛维的岳父在衣物回收厂工作多年,如今因罹患COPD导致肺部损伤严重,就连吞咽都会引发剧烈咳嗽、疼痛,甚至是呼吸困难。医生告诉他,COPD无法治愈,只能尽力减缓恶化。
黛维的丈夫凯拉什库马尔(Kailash Kumar)仍留在同一家工厂工作,“没有口罩、没有面罩,整个工厂就像一个密闭空间,几乎没有通风。”库马尔说道。他很清楚自己每天吸进去的是什么,医生警告他,长年吸入这样的空气,可能会让他步上父亲的后尘,但现实让他没有退路。
老板:不就只是灰尘和绒毛
哈里亚纳邦劳工部高级官员拉梅什乔德哈里(Ramesh Chawdhary)也承认许多工厂内部的条件非常恶劣。“工作环境令人难以忍受,”他说。“我们经常遇到呼吸问题、偏头痛、皮肤感染,甚至是癌症等病例。长期暴露在这种环境下,后果十分严重。”
他补充,虽然部分工厂仍提供基本的防护措施,但与实际风险相比,几乎微不足道。“大多数业主并不优先考虑工人安全,”乔德哈里指出,“在漂白与染色部门,情况尤其危险。那里的工人往往得徒手接触硫酸等有毒化学品。”
然而,黛维的老板对此完全无动于衷。“我们这里不使用任何化学物质。只有灰尘和绒毛,怎么会造成什么严重问题?一点点咳嗽和感冒是很常见的,”他说。虽然工厂有提供口罩,但大多数工人也不愿意戴,反而是抱怨戴口罩太闷、感到窒息。

当地河水也生病了
这些旧衣回收工厂不仅让工人生病,也让整座城市被染上一层有毒物质。帕尼帕特拥有超过400家注册的染色与漂白厂,以及至少200家非法运作的工厂。据环保部门估计,约80%未经处理、含重金属与化学染剂的废水会直接进入工业水道,最后流入亚穆纳河(Yamuna River),成为德里(Delhi)下游的污染来源。
今年四月,哈里亚纳邦污染控制委员会的实验室发现,当地排水沟的溶解固体含量几乎是规定上限的四倍,水中的氧气量不到标准的一半,导致鱼虾等生物几乎无法生存。根据《卫报》报导,有些工厂会随便在地上挖坑,让有毒废水直接渗入地底。
喝水变成诅咒,重金属污染蔓延全村
住在帕尼帕特附近的哈特杰辛格(Hartej Singh),发现地下水无法饮用后,决定封闭自家的钻井,“这里的水已成为我们最大的诅咒,”他说。“这条排水渠附近的每一口井,带来的只有痛苦与疾病。”据当地村民表示,皮肤病几乎遍及全村,有些人甚至罹患癌症。居民认为,这与受污染的水有关。
2022,印度水资源、河流发展与恒河复兴部(Ministry of Water Resources)报告指出,帕尼帕特附近的地下水已被锰、铅、硝酸盐和氟污染,部分地区还检出镉、镍、锌、铜等重金属。
同年,《欧洲经济快报》(European Economics Letters)调查显示,过去五年间,帕尼帕特周边地区有近93%的家庭出现严重健康问题,高血压、糖尿病与心血管并发症已在当地广泛流行。其中,又以皮肤疾病更为普遍,尤其是需要经常接触衣物或取水的女性与儿童族群中。

环保禁令难落实、罚款形同虚设
根据《卫报》报导,今年,印度国家绿色法庭(National Green Tribunal)已下令关闭31家非法漂白与染色工厂,但环保人士瓦伦古拉蒂(Varun Gulati)直言,效果非常有限,“过去五年,大约有150家非法漂白工厂被关闭,”他说,“但执法力度不一,加上官员人手不足,工厂换个名字就能重新开业。”
古拉蒂指出,罚款制度同样形同虚设。污染控制委员会共开出约50亿卢比(约17亿新台币)的罚单,但实际仅追回七成。“即便开了罚单,也会被减免、未收取,或根本不执行。”古拉提说。
总理力挺永续回收,但工人的健康呢?
今年三月,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(Narendra Modi)在广播节目中谈及“快时尚”产生的纺织废料对环境造成的冲击。他指出,“全球只有不到1%的纺织废料被回收再制成新衣”,并强调印度作为全球第三大纺织废料产生国,亟需寻求永续发展的解决方案。

莫迪总理同时赞扬印度在“永续纺织废料管理”方面的努力与成果。他表示,帕尼帕特正成为全球纺织品回收的中心;班加罗尔(Bangalore)以创新技术应对纺织废料问题;蒂鲁普尔(Tiruppur)则透过废水处理与再生能源计划,在废料管理上取得显著进展。
然而,在全球旧衣循环链里,这座“全球纺织品回收中心”正以另一种形式掩盖环境与劳动剥削的现实。
帕尼帕特的纺织品回收厂Shankar Woollen Mills 的经营者阿什维尼库马尔(Ashwini Kumar)表示,“我们做的是有价值的工作,想想这些布料如果被丢弃,会造成多大的浪费。”
但对至今仍在工厂上班的黛维而言,他吸的每一口空气,都是他们必须承受的代价,“想到有天我可能会变成像我岳父那样久病缠身,让我感到非常害怕。但目前,这是我们唯一的生存方式。”
取自 地球图辑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