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灯如豆。
惨兮兮的微光，从焦黄的玻璃管溢出来，照在空洞洞的房里，增加几许悲哀气氛。
板床上，直挺挺的躺着刚断气的父亲的尸体。
年大如已经号啕大哭了一场，如今泪已干，肠已断，心已绝，而父亲，仍然一动也不动。人死了，怎能复生？
该怎样处理善后？这是最逼切的问题。
年大如摸摸口袋，只有十块钱。
自从父亲生病以来，所有的积蓄已经花光，家里能当的已经当了，能卖的已经卖了，真正是“家徒四壁”。
现在百物腾涨，一副最经济的棺材，也要百来块钱。
“爸爸，我到哪里找钱买棺材？”
年大如跪在父亲尸体前，一边哭泣，一边倾诉。
他的哭声在房里飘荡，是那样凄绝，那样无助……
“孩子，去买万字！”
声音来自床上，和常人的说话声一模一样。
年大如抬起眼睛，发觉父亲仍然直躺着，嘴唇动个不停。
“爸爸，刚才是你在说话？”
年大如望着父亲紧闭的双眼，问道。
“是我，我人已死，魂魄未散，我实在不愿意撇下你，你是世间难得的孝子，人家做父亲的，终日为子女操心，怕他们吸毒、堕落，我呢，永远不必为你操心，相反的，你去捡破铜烂铁，去收买旧报纸，赚他三几块钱，给我买药吃，自己经常饿肚子，孩子，爸爸太感动了！”
“现在，为什么还说这种话？”年大如说：“爸爸，你既然已死，人死不能复生，就静静的安息！”
“趁我魂魄还在，我要帮助你，孩子，你不是正为没有钱买棺材给我发愁吗？不要愁，把你袋里的十块钱拿去买万字，天无绝人之路，担保你中头奖。”
年大如半信半疑的望着父亲。
“等你中了奖，礼拜一去领钱时，自然会有奇迹出现。”
“奇迹？什么奇迹？”
“天机不可泄漏。”
“可是，爸爸，我从来没有买过万字票，也没有字好买。何况，我向来痛恨赌博！”
“买万字票最简单不过，你只要到售卖万字票处，把号码和钱交上去，卖票小姐会把号码写给你。”
“可是，什么号码能中头奖？”
“五七○一，今天是星期五，我的年龄是七十一，所以头奖是五七○一。”
“爸爸，你是七十四，你忘了加上天地人三岁！”
“那是写在白灯笼上面的岁数，我死了，连灯笼都没有，只好买回实岁，实岁是七十一。”
年大如听到这里，又是一阵唏嘘。
“没什么好难过的，我们穷，穷得有骨气，不偷不抢不盗不骗，所以，我人一死，就能帮助你。刚刚财神爷对我说，看我人老实，决定开个头奖，让我欢喜，至于头奖号码，他财神爷老人家就选了我这五七○一。记住，明天一早去买，不要贪，买十块钱就够了。”
一阵冷风打从窗口吹来，几乎把煤油灯吹熄。
年大如打了一个寒噤，定神一看，父亲已闭上嘴，一动也不动。
袋里的十块钱，反正买不了棺材，索性依照父亲的吩咐，买万字算了。
彻夜无眠，第二天早晨，年大如把十块钱投注在五七○一四个字上面。
回到家里不久，来了一个吊客，是和自己一起捡破烂的小李。
“我准备邀你去河口一带，想不到——”小李说到这里，顿住了。
小李从袋里摸出卅块钱，交给年大如：“我只有这么多，先拿去用！”
年大如并没有收下，他把昨晚的事重说一遍，还叫小李去投注几块钱，碰碰运气。
“那是你的财，我不能强占！”小李回答。
当晚，小李气急败坏的走来，说：“五七○一，开正头奖，你真的买了吗？”
年大如丧父的悲哀，马上被这几句话冲淡了：“你说的是真话？我真的买了十块钱啊！”
“我刚才去看了公告牌，千真万确！”
年大如吁出一口气，父亲的棺材钱总算有了着落。
小李还告诉年大如，怎样去领钱。
好容易捱到星期一早晨，年大如便依照小李的指示，准备领钱。
他一路盘算着，领了钱，要买一副好棺材给父亲，剩下的钱，则留将来做些小生意用。
“父亲临终前念念不忘的，就是我还没有结婚，嗳，不但没结婚，连女朋友也没有一个，穷得都没饭吃，有谁会看上我？”年大如想起孑然一身，便叹息起来。
不知不觉，到了领钱处。
年大如摸着口袋，眼睛跟着眨几下，大叫起来。
“我的票呢？我的票呢？”
他把口袋翻出来，仍然找不到那十张票。
临出门前，十张票还在，自己记得清清楚楚；现在不见了，上面没写名字，谁捡到便是谁的，见财化水，父亲的棺材钱去哪里张罗？天啊！怎么会发生这种事？
这么一想，鼻子一酸，眼泪便掉下来。
怎办？左思右想，只有回头去找，像去大海捞针一样。
低头看，沿着来路往回走，每一张纸屑，每一团可疑的东西，都加以检视，始终不见那十张遗失的票。
离家越来越近，希望也越来越微。
痛苦像一把火，燃烧着他的心。
正当年大如伤心欲绝时，耳畔传来“喂”的一声。
抬头一看，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，正站在他面前。
“年大如，你记不起我啦？”那女的这么说。
年大如心情恶劣，只有摇头，也懒得多想。
“你是捡破烂的，上个月，我过马路时，差点被车撞倒，是你救了我一命！”
“我想起来了，你叫一芝。”年大如答道。
“大如，你低着头，找什么？”一芝关心的问。
“唉！”年大如长叹一声：“我买的万字票中了奖，要领钱时，才发现遗失了。”
说完，不住的摇头，无限的伤心，使他提不起劲。
一芝问道：“是不是中头奖？”
“五七○一，是头奖！”年大如有气无力的答道。
“十张？”一芝伸出两手，比了一比。
“你怎么知道？”年大如没好气的问。
一芝把十张票在他面前扬一扬：“我捡到，就在这里捡到，你看看是不是你遗失的。”
说着，把十张票交给年大如。
年大如接过票，一时得意忘形，竟然抱着一芝，在她的脸颊吻了一下：“果然是我遗失的。”
一芝羞怯的低下头。
“对不起！对不起！”年大如说：“我实在太高兴了！”
一芝笑笑，笑得很甜。
“我明明把票收好，怎么会跌掉？”年大如百思不解。
“我本来要去吉隆坡游玩，昨夜梦见你要见我，所以便找出你画给我的地形图，想找你谈天，走到这里，就看见这十张票了。”一芝也觉得这是很不寻常的事。
“幸亏是你捡到，要是换了别人，一定不会还给我！”年大如感激的说：“因为谁捡到都可以换钱。”
“好心有好报，你救过我，我捡到你失掉的票，好像冥冥中安排好了，你说是吗？”一 芝睁大眼睛，说道。
年大如想到死去的父亲，一阵心酸说：“我爸爸死了！”眼泪跟着掉下来。
“什么时候？”一芝露出无限惊讶的神情。
“前天，坦白说，我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！”
年大如又把买万字的经过说一遍。
一芝眼里闪着泪光，那是同情之泪。
“我领了钱，就要去买棺材！”年大如说：“我们改天再谈！”说着，就准备开步走。
“不，我反正有空，我陪你去！”一芝说。
在已逝的廿一年生命中，年大如没享受过有女同行的滋味，此刻，他领略到了，无奈一方面急着要领钱，又挂着要办丧事，所以，心情仍然恶劣。
定好棺木，回到家，小李已站在门口，三个人同进屋里。
“你们？”小李疑惑的看着年大如和一芝。
等他知道全部事情后，显然有点不相信。
“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？”他问：“你遗失的万字票，刚好被一芝捡到？”
“我可以作证，是有这么巧的事！”声音来自年大如的父亲，是那样平静，那样温和。
小李和一芝都被吓了一跳。
尤其是一芝，把头埋在年大如胸前，“哇”一声叫起来，那声音，来得太突然，太出人意料之外。
只有年大如，比较镇定，他对着死去的父亲说：“爸爸，你的魂魄还在？”
“昨天离开了一整天，今天又回来了，孩子，我死不瞑目啊！我真的死不瞑目啊！”
“我知道，爸爸，因为我们穷，”年大如说：“买不起棺材，所以你死不瞑目。”
“不是这意思。”
“难道是？”年大如想不出父亲为什么死不瞑目。
“是因为你还没有结婚。”
“我会自己打理，爸爸你放心好了！”
彼此沉默了一阵。
小李眼睛睁得大大，望望年大如，又望望那静躺着的死尸，他有点怀疑自己在作梦。
一芝则咬着嘴唇，身体显然在微微的抖着。
“你过来！一芝，不用怕！”
年大如的父亲对一芝说话了，声音仍然温和，毫不恐怖。
一芝却眼瞪瞪的望着，脚步没有移动。
年大如搀着她，走上几步，到了床前，距离只有二尺左右。
“一芝，我虽然死了，还是为大如的婚事耽心，他人乖，又没有不良嗜好，人是不错，你喜欢他吗？”
一芝不知道那来的勇气，终于回答：“喜欢！”
“大如，听到了没有？一芝喜欢你，你们是有缘啊！”
年大如望着一芝，觉得一芝又美丽又可爱。
“你们注定了要成为夫妇，我前天一断气时就知道了，因为我遇见月下老人，便求他老人家查查大如的姻缘，他把详情告诉我，大如，我不是对你说过，当你领奖时，会遇到奇迹吗？这就是奇迹，一芝就是奇迹！”
“我已经定了棺材，爸爸，你安息罢！你已经为我设想周到了。”年大如感激的说：“我的事，我会自己处理！”
“我根本不必棺材，我魂魄一散，什么也没有！你把钱省下，做结婚费用。”
正在这时，外边响起车号声。
小李向外望了一眼说：“棺材车来了！”
于是，三个人向外走去。
年大如吩咐杵工把棺材抬进屋来。
说也奇怪，只隔了约莫五分钟，年大如重回屋里，已不见了父亲的尸体，板床上，空荡荡的。
多么不可思议。
他相信父亲的话了。于是，对杵工说：“你们把棺材抬回去，我这里用不着了！”
杵工骂年大如发神经，年大如只好一再赔不是，还给了那老板五十元，算是当着车费。
“这件事，要不是你亲眼看到，一定不信！”年大如对一芝说：“爸爸真的不必棺材！”
“我也会不信，”小李说：“不过，现在我信了，你中了头奖，又有美人相伴，想不信都几难。”
年大如转问一芝：“你真的爱我？”
一芝点点头。
正在这时，空中传来一阵声音：“孩子，还怀疑什么？赶快去谈恋爱罢！太空时代，要速战速决。”
“我知道了，爸爸，你放心好了！”
年大如说完，便把一芝拥在怀里。
小李识趣的说：“我先走，这里没我的事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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