单层排屋。
售价廿八千。
门前有一块草地，种着翠绿的台湾草，还有一棵苹果芒，长得有一个人高。
三房一厅，有九成新。
屋主卖广告时说要出国，廉价出售。
鹿林是看了广告直接上门，三谈两谈，便成交了。
这是五年前的事。
鹿林记得很清楚，屋主临走时说过这样的话：“这屋子前后都有一只蟾蜍，屋前的是雌的，有两斤重，屋后的是雄的，比较小，只有几两，你不要动它们，它们只吃蚊子，不会伤害人。”
搬进新屋，鹿林有一种获得归宿的喜悦。
虽说是单层排屋，到底是自己用血汗钱买来的。
当妻子新妹布置客时，鹿林便整理门前那块草地。
正是夕阳西照的时候，天空有不知名的鸟掠过，正到处追逐虫儿。
鹿林蹲在草地上，把较长的台湾草拔掉，又到苹果芒树下，撷下枯黄的叶子。
无意中，他的手触到一样凹凸不平的东西，那东西“咯”的一声叫起来。
低头一看，原来是一只蟾蜍，足足有二斤重，皮肤黝黑，面目丑陋，正蹲在苹果芒树头，旁边还有一个大洞。
鹿林生平最讨厌蟾蜍，说不出原因，大概是蟾蜍样子难看，背上一块块像结痂的东西，一撩它，便会流出白汗。
正好附近有一根小竹。鹿林随手捡起，要赶走这只大蟾蜍，想不到，大蟾蜍一动也不动。
“咯！”每当鹿林用小竹撩它，它便叫一声。
鹿林生气起来，对准它，用力的鞭打着。
只见那蟾蜍每承受一次鞭打，便把头一低，“咯”的叫一声，然后，向鹿林怒目而视，又抬起头来。
鹿林越看越生气，索性找来一根大棍，出尽出奶之力，把蟾蜍打得肠肚流出来，死了。
鹿林用一根绳子绑着死去的蟾蜍，丢到大沟渠里，回到家时，天已黑下来了。
当晚，鹿林就作了一个恐怖的梦，梦见那只被他打死的大蟾蜍拿着锋利的刀，向他一步步走过来，把他逼到篱笆旁边，趁他“啊”的一声呼喊求救时，便用刀刺进他的喉咙里……
“救命啊！救命啊……”鹿林在梦中大叫。
他的妻子新妹用力把他摇醒。
“怎么啦？鹿林，你在梦里一直大叫。”
“我梦见一只蟾蜍把我杀死！”鹿林说。
新妹笑了出来：“这么大了，还作小孩子的梦！”
第二天，第三天，一连七天，鹿林一入眠，便作着相同的梦，在床上翻来覆去，频频叫救命，等新妹把他摇醒时，他已流了一身冷汗。
“好恐怖！好恐怖！”鹿林说：“那蟾蜍，眼睛冒红光，充满杀机，我怕！我好怕！”
鹿林的精神越来越萎靡不振，一个星期下来，两眼深陷，眼圈发黑。晚上，总是一个人无精打彩的坐着，不愿上床，一入睡，便会狂叫惊醒，说蟾蜍杀他。
新妹听人说吉隆坡有一个印度医生，是心理学专家，便带着鹿林找他。
印度医生问清楚了经过，便说：“这完全是心理作用。”
“不见得罢！”鹿林说。
“因为你杀死一只蟾蜍，那只蟾蜍又比平常大，你心里产生不平衡的现象，睡觉时便作梦。”
“没有药好吃？”新妹插嘴问道。
“心理病，根本不必吃药，只有头痛肚痛，才需要吃药，最重要的，是回家之后，心情要放宽。”
“万一又作恶梦呢？”鹿林问。
“你必须有信心，你是人类，万物之灵的人类，你能征服自然，难道你怕一只蟾蜍？”
“你没见过我梦里那只蟾蜍，医生，”鹿林说：“我敢担保，你见了也会害怕。”
“我连老虎都不怕，”印度医生回答：“我怎会怕一只蟾蜍？”
这次的谈话治疗，花了新妹五十块钱。
虽然贵，新妹心想，只要鹿林从此不作恶梦，也是值得的。
可是，事情变得更坏。
当晚，鹿林九点上床，十点钟便从挣扎中醒来。
“那印度医生根本胡说八道，我根本不是心理病，那只蟾蜍是非要我的命不可了，它仍然拿着锋利的刀，刺进我喉咙。”
说完，望着坐在身边的新妹，有点茫然。
新妹早已不知所措，丈夫从搬进这屋来的第一天起，便作恶梦，给她带来精神困扰，也是非常大。
她本来是一个很美丽的小妇人，身材婀娜，两眼充满灵光，现在看起来，有点憔悴不堪了。
“怎办呢？”新妹喃喃自语：“怎办呢？”
丈夫是自己的半个生命，现在丈夫不舒服，等于自己一半的生命出了毛病。
左思右想，只得把事情告诉母亲。
“你们搬新屋，有安地主没有？”母亲问。
“没有！”新妹回答。
“拜天公？”
“也没有！”
“什么神都没有拜，”新妹说：“妈，你是知道，鹿林和我，根本都是敬鬼神而远之。”
“你看，到现在还说这种话，你们一定是得罪了神明，否则，鹿林怎么天天发恶梦？”
“妈的意思是？”
“举头三尺有神明，先安地主，再拜天神！”母亲这样提议。
母女两人，便到街上的纸扎店，买足必须品，又到巴刹买了鸡、猪肉，还有鱿鱼什么的，回到家，安好地主，便一片虔诚拜天神。
母亲临走时，信心十足的对女儿说：“你看今晚罢！鹿林一定睡得比猪还甜。”
事实呢？刚好相反。
鹿林一睡着，又发觉相同的恶梦，很快醒过来。
“再这样下去，连我都受不了。”新妹无限伤感的说：“一定得另外再想办法。”
人家告诉新妹，附近有一个乩童，上童之后，能驱魔赶邪，百发百中，不妨一试。
新妹很快便找到那乩童。
上童后，乩童告诉她，她的丈夫中邪。
“和蟾蜍有关系吗？”新妹问，因为她知道丈夫曾经打死一只蟾蜍。
“完全没有关系，”乩童说：“你丈夫是中了马来人的降头。”
“不可能，”新妹说：“我丈夫是个住家男人，安份守己，没有跟谁过意不去！”
“你不知道，”乩童说：“我看得清清楚楚，他是中了降头，如果不拔掉，再过七七四十九天，一定没命。”
“这么严重？”新妹害怕起来。
“遇见我，就不会严重，”乩童说：“四百零八元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要给我四百零八元，我才愿意替你丈夫拔掉。”
“天！我哪有这么多钱？”
“买得起洋楼，会拿不出四百零八元？”
经过一番讨价还价，总算减了二百零八元。
“这是半价，”乩童说：“本来，我出门是不二价，这次是唯一的例外，你知道，这种事，不是随便的人可以做的。”
乩童到了新妹的家，舞刀弄的驱鬼鞭，一抽一送，噼噼啪啪鞭个不停，看起来，煞有介事。
最后，乩童走到门前草地上，大喝一声，出力一拔，果然拔起一个小纸包。
“就是这个，你打开看看！”乩童把纸包交给新妹。
新妹打包纸包，看见有几根头发，紧缚着一小根骨头。
“这是降头，”乩童说：“很毒的降头，要不是法力无边，我还不敢拔呢！”
“怎么处理？”新妹问。
“把它丢到河里，让水漂走，”乩童说：“你的丈夫，三天之内就会好转，三天之内，一定好转。”
乩童收了新妹的二百零八元，便功德圆满的离开。其实，所谓降头，根本是他布置的，他只是一名神棍。
鹿林呢？当然没有丝毫好转的现象。
新妹终于知道，自己是上了乩童的当，白白损失了二百零八元。
大约又过了十天，鹿林竟然精神起来。
他有说有笑，这是近来少有的事。
当晚，鹿林很迟才睡，也没有作恶梦。只是睡到半夜时，梦见一只瞎了右眼的蟾蜍对他说：“年轻人，在造物者的眼中，万物都有生命，而且一样宝贵，蚂蚁和蟑螂，蟾蜍和人，毫无分别，杀人得偿命，杀了一只蚂蚁或者一只蟾蜍，也得偿命啊！”
蟾蜍说完，便消失踪影，鹿林跟着便醒过来，他把经过告诉新妹。
此后三天，鹿林不再作梦。
新妹看见丈夫身体逐渐恢复健康，心情也开朗起来。
不过，鹿林心里始终存有疑问，那种梦到底代表什么意思？为什么自己打死了一只蟾蜍，会不断梦到蟾蜍？
鹿林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。
那是一个雨后的黄昏。
天边，还横亘着旖旎的彩虹。
鹿林发觉屋后的草长得很长，决定锄草。
“我看，花几块钱请个印度人锄算了，”新妹说：“我真怕你一时兴起，又打死一只蟾蜍。”
“蟾蜍，”鹿林咬牙切齿的说：“这王八蛋，害得我好苦，要是让我发现，不要说一只，一百只我都要把它们打死！我还怕它们不成？”
鹿林说完，便拿着锄头，向着后园走去。
后园的草长有半身高。
鹿林吃力的锄着，锄着……
突然，草丛中传来“咯”的一声。
鹿林马上颤悚起来。他听出来，这是蟾蜍的叫声，百分之百的正确。那声音和他上次打死那只的叫声大同小异。
他打起精神，壮着胆，循着叫声望去。
很快的，他发现蟾蜍了，只有一只，很小，只有几两重。
可是，不知为什么，鹿林越来越害怕，毛孔全都竖立了。
最后，他“啊”的一声，张开嘴，叫起来。
说时迟，那时快，这只几两重的蟾蜍，快如疾电，直向着他张大的喉咙钻进去，刚好塞住他的喉咙。
鹿林的呼吸渐渐困难起来……当新妹找到鹿林时，鹿林已窒息死了。
不过，新妹可以看见，鹿林的嘴张得大大，嘴里有一双蟾蜍的脚露出来。
她用力一拉，便把蟾蜍拉出来。
令新妹感到万分惊讶的，是这蟾蜍竟然没有死。
新妹看得清清楚楚，这蟾蜍是单眼的，和鹿林所说梦中见到的一样。
正当新妹被吓得目瞪口呆时，那单眼蟾蜍已纵身一跳，消失了踪影。
地上，只有鹿林的尸体躺着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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