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喜欢文看我的表情，也喜欢他抚摸我时的说话。
他看我的表情很认真，不管是在晴天、雨天，或者是在咖啡座、古董店，都一样认真。
最清楚而难忘的一次，是在吉兰丹的一间马来人经营的古董店里，是先晴后雨的星期天。
星期天，吉兰丹的古董店照样开门，店主是一个肥胖的马来妇女，招呼过后，就埋头修理一条银腰带。文对满架的铜器看不上眼，只拣陶瓷来看。
要不是文带我来，我不相信马来妇女会经营古董店，尤其不相信会买卖中国的陶瓷。
文一边看一边对我解释，那是仿明朝的青花扁壶、中国近年造得逼真的唐三彩、清乾珐琅彩的蒜头瓶、来自泰国的仿青花花壶……
文的古董知识，一向令我折服。文大学念土木，闲时爱古董，趁着工作便利，到处欣赏，遇有空暇，更全部交给古董。
看啊看的，文停了下来，问我可曾知道，他最满意的是哪一件？
我怎么知道？
文看着我，由头到脚，不说一句话，然后由脚到头，也不说一句话，足足看了有三分钟。他终于开口，看完所有的陶瓷，最满意的一件是我。
他说，我的造型优美，比例准确，结构分明，线条流畅，浅笑的小嘴，和两眼的神光，很像唐代的加彩仕女俑！
天！把我当古董了！
我告诉文，回到吉隆坡，要向张弓抗议，为什么把这么一个“老古董”介绍给我认识。
“可惜啊！”文叹一口气：“本来是完美的一件，竟然有了瑕疵！”
我看着文摇头，也领略到他叹气的深意，那是因为我已经结了婚——三年前就结了婚！而认识文，只有一年，上帝的安排为什么阴差阳错，不早三、两年？而让我遇到文时已有了瑕疵？
哎！一时倔强，不听父母的劝告，自以为是的上了老公甜言蜜语的当，以身相许，等到婚后坦诚相对，才发现老公是圆的，我是方的，那么不协调，怎么也无法圆满的相处。生活上的许多小节，都可以看出彼此要适应对方的痛苦。
老公生病从来不看医生，爱往庙里跑，拿回的神符就是一大叠，有贴在房门压镇，有露天焚化，也有烧了摆在杯里，连同一大杯白开水，往肚里灌。
我告诉他，病从浅中医，找医生直截了当，符吃多会中毒，因为画符用的是朱砂，他就不听。
其实病从浅中医，就是文告诉我的。有一次，我只觉得眼皮很重，头沉甸甸的，告诉文，他把我载到附近药房，拿了药水吃，两天没事。
文让我欣赏的地方很多，凡事讲求事实，而时时不忘“大胆假设”然后“小心求证”，则最令我佩服！
夫妻价值观不合
在我和文交往的日子里，他从不相信符箓鬼神，也不相信人间有“非分之财”，他认为没有种田，不可能收割稻米，不走古董店，就不可能对古董有认识！
老公呢，想的都是非分之财，意外之福。
他是标准的万字迷，每期都买万字，光是找万字就够他奔波，哪处拿督灵就往那儿跑，哪处神庙准就往那处钻！我们家在八打灵，他去过江沙求巫师、去过柔佛找“普才爷”，跟人上坟插过竹青鬼，还到过曼谷（是搭飞机去）向四面神提字……
每次买万字，像中医开药方，开了一大堆万字，什么双联字、十二打，甚至廿四打，屡输屡赌，越买越大。
我劝过他，把买字的钱省下来，存起来积少成多也可以成小富，他骂我女人家不懂事，只要给他中一个主力字，一辈子就不必工作……
文把一个属于龙泉窑的印尼仿制品的贴花双鱼盘拿给我看，还批评说，色调不纯正，流露出灰黄，说明了仿制的人不能好好控制还原氧气……
我突然间有一种联想，一段婚姻就像烧制一个瓷器，胚胎不好，火候不够，釉色不均匀……都会产生坏的影响。即使我是翠绿如梅子的釉色，遇到的是灰白的黑胎，还不是一样被糟蹋？
门外突然下起雨来，天气凉爽，我的心境突然开朗，店主人不驱客，雨天又留人，我身边的又是知己。我一时情绪高涨，对文说留多一天，走遍吉兰丹所有的古董店，这主意不错吧？
这是第一次，我和老公以外的男人同住进酒店，也是第一次，我陶醉在另一个男人的翩翩风度里。
更是第一次，在我的婚姻之外，我竟然看见人生的另一片草原——一片嫩绿，到处阳光，无限温暖！
文只问我一声“冷吗？”，也没等我回答，就把手伸过来，握着我的手！握一会，抚摸一会！
老公从来不握我的手——我是说结婚之后，只有一次例外，那次他叫我伸出手给他看，是替我看掌！
老公是一个宿命论的人，凡是江湖术士吹嘘的玩意他全喜欢，尤其是掌相，花他最多时间，他拿起我的掌，说理智线末端开叉，一端下垂，一端翘上，恐怕不能成大事，因为容易灰心，虽然才华过人，非常能干，可惜婚事会大变……
这一点，老公倒说对了，婚后不久我就对老公灰心，我不妨说得更详细一点，譬如，为了中字，老公会听得神棍的话，去采野花冲凉，半夜三更起来烧符，还有，就是大热天都穿有袖背心，因为背心的背脊处，有神棍盖的朱砂印。更气人的，他身上佩了一大串佛像，走起路来悉里索罗的响，哪像男人？
还有，看到他的尾指我就生气，指甲留得长长，说什么要过三关，常年不剪，指甲黄中带黑，空闲时，他就不自觉的弹呀弹的，一副流氓相……
最彻底解决方法
文突然把我抱进怀里，很有劲的抱着我。
我没有反抗！如果我真是古董，当然渴望一个能欣赏我的人。
“我叫你自由，好不好？”文松开我，微笑着。
文接着告诉我，白色的田坑石，是寿山乡溪水旁水田底所埋藏，因为无根而璞，无脉可寻，质极温润，采掘艰难，以罕有而成为珍品。
白色的田坑石，白得像羊脂玉，所以有人形容它：洁得像雪、像云，温暖得像赵飞燕的皮肤，杨贵妃的身体……说到这里，文又搂着我，抚摸着我的手臂，真的，我感到心思荡漾……
和文在一起，旁的不说，光是他投注在古董方面的精神，已足够我钦佩！他告诉我，一看到古董，必须先大胆假设，然后小心求证，这是科学的精神，也是科学的态度！他一路奉行，所以收获很大！
我想起自己的婚姻，所以会一团糟，就是没有小心求证的结果！
现在，把老公和文一比，老公矮了一大截！
文是那样高雅，老公是那样庸俗，而当初，我竟然选择了庸俗的老公，你说该死不该死？
有一次，和张弓闲谈，我半带开玩笑的说，真不希望他把文介绍给我认识！
张弓含笑的看着我，好一会，才说，他已看出来，我说话时，嘴角含笑，无限柔情，从眉尖眼里流露出来，所以肯定我对文有了感情……
我承认，让我从头选择，不必抽签，不必犹豫，我会选择文，可是……
说到这里，我说不下去。
张弓接着告诉我一个古董的故事，他说有一次，他买了一个同治年的碗，后来发觉是假的，大失所望，每一次看见这碗，就闷闷不乐，怎么办呢？他发誓，要找一个真正的同治年的碗，终于被他找到，便筹足钱，毫不犹豫的买了回来。
“原来那个呢？”我问。
“摔破！”张弓加强语气说：“忍痛摔破！一了百了，是最彻底的解决！”
我舒出一口气。我告诉张弓，找一天，我要和文来看看他那个同治年的真碗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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