种发

a你晓得吗,人若想要常保一副动人的容颜,就必须拥有一头美丽的头发。可是人若老了,头发就会一根接一根地掉落。年纪越老,头发就掉得越多,掉得越快。想要拥有美丽的头发,就要晓得如何种发……

我走在阴暗的走廊上,尾随着护士来到一零二号病房外。
病房房门紧闭,透过一支支坚实的铁花,护士一指病房里头,冷酷地表情及口气:“就在里头。”说完,便径自离开。

走廊是阴暗的,阴暗得有些阴森。建筑物外炽热耀眼的阳光,被建筑物的墙阻隔,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。

走廊两旁便是一间隔着一间的病房,每间病房的房门都紧锁着。每间病房里都困着一个病人,却一点声响都没有。自病房里透出来的,是宁静的气息,宁静得有些诡异。

这一天,是农历七月十四,是舅母多年前中邪的日子,也是她变得疯疯癫癫的日子。

护士脚下的高跟鞋踏在地上,发出令人厌烦的声音,回旋在四面围墙的走廊间。走廊上的一盏日光灯闪烁着,发出“嗞嗞”声响。长长的走廊,虽有日光灯的照亮,却依然透着阴暗之感。

我望着护士的身影转过墙角,回过神来,才往一零二号病房里叫了声:“舅母……”

一个身穿全白的病患,抱着身子缩卷在另一端的墙角,听见了声音,身子猛一颤动,两颗眼珠子透过面前杂乱稀疏的头发望着我。

我轻声说道:“舅母,我是德仔,是舅舅叫我来看你的……”说着,我自背包拿出一个红色锦盒,举起来晃了晃。

舅母看见那锦盒,身子又激烈颤抖起来。她挨着墙壁,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门口,把脸挤压在坚硬地铁花上,仿佛想将整个头脸穿过铁花来。奈何那铁支坚实,间隔又不到十厘米,所以她只能挤压着头脸,却怎么也穿不过来。

“头发……头发……”舅母急促地喘着气,激动得发出颤抖的声音。

我转过头偷偷望了望走廊尽头的拐角,确定护士没在,才又转回头说道:“是舅舅叫我带来的。”

那锦盒模样精致,摇晃时感觉里头有些类似金属的细小物体,还隐约发出金属相撞的清脆声。我很想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,无奈锦盒以一个小铁锁给锁着了。我想,除了舅舅及舅母,在没人晓得里头装的是什么。

舅母的双手被绑缚着,所以无法伸手触摸那锦盒。我将锦盒靠在铁花上,她便以脸颊来触碰那锦盒,如获至宝的模样。

舅舅没叫我把锦盒交给她,他只要我以锦盒为信,让舅母能够认出是我。
“舅母,我来看你,是想代舅舅给你传几句话……”我见她完全不理会我的样子,不过我依然说着话:“舅舅说,当年他并没有把锦盒烧掉,反而还留着它,一直到今天。他这么做,都是因为依然深爱着你。他希望有一天你能出院,他将会亲手把锦盒交还给你,看着你亲手把它烧掉。”

舅母原本只关心锦盒,听了这些话,却突然静了下来。她透过杂乱稀疏的头发,斜眼瞪视着我,让我不寒而栗。只听她缓缓说道:“还给我?”

我让她望得有些还害怕,点点头“嗯”了声。

只见她缓缓转过身子,若有所思,自言自语地说道:“只要我出院……只要我出院……”那表情古怪得来又有些阴森可怖。

我不禁打了个寒颤…………
回家的路上,我想着舅舅临终前的情景。

在我很小的时候,印象中是看过舅母的。我常听父母说,舅舅和舅母常常吵架,好像是因为舅母有些奇怪的习惯。

后来一阵子都没再看见舅母,我便问长辈她去了那里。刚开始没人愿意告诉我,不晓得什么时候了,有人告诉我说舅母死了。年纪小的我,也不追问什么,就这么过了好多年,都没人再提起她。

舅舅没有儿女,把我当亲生儿子般看待。我和他的感情很好,在他临终前陪在他的病床边。只从舅母不在后,舅舅的生活过的很潦倒。

我知道他是思念舅母的。

万万没想到的是,原来舅母尚在人世,而且一直都在精神病院里。

舅舅临终前,向我透露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。那诡异中,又带着离奇的事。

二十年前,舅舅和舅母结婚了。婚后,舅舅渐渐发现到了舅母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。

舅母样子甜美可人,伴有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,模样更讨人喜爱。奈何,舅母本身有个怪癖,就是太过爱惜那一头头发。

每当她洗头,或梳理头发时,只要看见头发掉落,都会神色哀伤地哭泣着。她喜欢把掉落的头发保存着,哪怕是一根跌落在臭泥上的头发。头发一根一根地掉,她便一根一根地保存,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头发竟然装满了梳妆台前的两个抽屉。

舅舅每次见到舅母打开梳妆台前的抽屉,看见那一丛乌黑可怕的落发,便觉得恶心可怖。两夫妻每一次吵架,都是为了那些头发。

无论如何,这种事绝不会让舅舅失去对舅母的爱。他依然爱着妻子,深爱着她。在一次事件中,舅舅才真正对舅母死心。也是那次事件,舅母发疯了,完完全全的疯了,自此便关押在疯人院里。

舅舅临终前,满面泪痕地诉说。我虽不忍心,却好奇地问他是什么事情。他似乎不太愿意说,只告诉我,舅母是见鬼了!

我不明白他的意思。他要我自家里的梳妆台前的一个抽屉里,拿出一个锦盒。原本我还以为会见到他说的那些恶心的头发,没想到抽屉里除了锦盒之外,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。

我问他那些头发哪里去了,他说是让舅母给烧掉了。当时我还奇怪的问,舅母既然那么珍惜那些头发,为什么又要把它们给烧了呢?
舅舅留着满面的泪水,重复着说道,是舅母见鬼了……

他指着我手上拿着的锦盒,说就是为了那个锦盒,两夫妻闹翻了,舅母疯了,家庭破裂了……

原来,有一天,舅舅发现舅母竟然将两大盒的落发倒在炉里,点火焚烧,舅舅高兴得以为舅母是看开了,决意改掉那坏习惯了,没想到,背后竟然还有一件更可怕的事情。

那一天是农历七月十四,据传,是众鬼出游的日子。在这一天,很多时运低的人都会见鬼或中邪。

那天,舅母的举止显得有些怪异。不知道什么时候,梳妆台前多了一个小锦盒。舅母一整天就坐在梳妆台前,面带笑容,古古怪怪的,似乎在做着什么……

舅舅的叙述只说到一半,便再怎么也无法说下去了。我急着想知道事情的真相,急促地催他说,显得像是逼迫他。舅舅被逼得急了,只抛下一句话:“她……她竟然告诉我说……她会……她会种发……”
“种发?”我当时是两眼睁大,不明白话中的含义。

无论如何,舅舅再也不想说下去了。他告诉我说,每一年的农历七月十四,他都会到精神病院里去探访舅母,陪她说说话、解解闷。今年,他是去不成的了。

舅舅交代我说,如果他死了,他只要求我帮他做一件事,就是带着锦盒到精神病院去,为他传几句话给舅母。

走在回家的路上,我便一直想着这些事……
怎么就这么巧?竟然在盂兰节的时候发疯进了疯人院,是巧合还是真的中邪了?心里千百个疑问盘旋着。

我望着手上的锦盒,不知该怎么处置它。舅舅过世了,这锦盒留着也没什么用,就放回原处吧。

舅舅临死前,把所有产业转移在我的名下,他还把房子的锁匙也交了给我。我来到他生前住的房子,来到他的睡房,那张梳妆台前,随手拉开抽屉,便将锦盒抛进里头。

这几天帮忙处理久久的身后事实在累坏了身子,我来到客厅,见天色还早,便倒在客厅的沙发椅上休息了一会儿,没想到就此睡了过去……

良久,我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,四周异常黑暗。我看了看表,原来已是晚间。真糟糕,头竟然有点儿疼。

当我正要起身离开,却发现了有些异样。

咦——怎么房里的灯竟然亮着?印象中我并没有扭开任何灯挚。

还在思考间,突然房里传出了一把笑声,是个女人的欢笑声,虽然清脆欢愉,却让我背脊突一酸麻。

怎么竟然有人在房间里?这一下非同小可,我的汗毛直竖起来。别告诉我,在这鬼节里真让自己撞鬼了……

惊疑间,房里又传来声响。我确定里头真的有人。于是,我悄悄来到房门口,背靠着墙壁躲在门框旁。

我小心地把头伸向门框,露出半张脸,往放里头偷偷观望。

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白裤的女人正坐在梳妆台前,喉里哼着轻快的曲调,正对着镜子看自己的样貌。

由于她背对着我,所以我并能见到她正在做些什么,只见到她两手正忙着在做这东西。

房里有人,原本已是非常奇怪的事,更奇怪的,是我发现了那女人竟然就是舅母。自她的背影及那一身疯人院的病人衣衫来看,她肯定是舅母。

才一个下午,怎么她从疯人院跑了出来?
原本我想现出身来,却忽又把身子说了回去,因为我见到了一件奇怪的事。

舅母双手原本在前方不晓得做着什么事,突然伸手往旁边摸索,摸到了一个锦盒,便自锦盒里拿了样细小的东西,然后又缩回手,在面前又不知做些什么。那锦盒正是舅舅留下来的。

我想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,奈何她背对着我,我完全无法看见她面前的情景。

不过,那动作她重复了又重复,总是要在锦盒里摸了样小东西才又缩回手在那里忙碌着。灯光照射下,舅母自锦盒里取出的东西总会闪烁亮光,最后终于让我发现,那竟然是非常细小的针。

原来锦盒里装的是细得如毛发般地针。

奇怪,舅母干嘛不停拿那些针呢?她到底是在干什么?
我低头苦苦沉思,就在这时,舅母竟然就在镜子的倒影中看见了身后的我。她也吓了一着,赶紧转过身来面对着我,恶狠狠地问道:“你在那鬼鬼祟祟干什么?”

冷不防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,我当然立即自墙后现出身来,摸着后脑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话还没说出口,竟然就卡在了喉头。

眼前看见的情景,让我惊恐得说不出话来。

“说!快说!你在干什么?”
我睁大双眼,咽了咽口水,无法回答舅母的话,因为眼前的情景真的叫我吓得说不出话来。

只见舅母苍白的脸上,自发间,顺着额头,流下了一道道细细的血水。血痕一道道顺着脸的轮廓,流到下巴,一滴滴地滴在衣襟上。

血痕如龟裂的土地,布满了她苍白的脸。她的眼皮,她的鼻头,苍白的嘴唇,全布满了血痕。

惊疑间,我眼珠往下一瞧,又见她的右手握着一根脱落的头发,另一手握着一根细小的针。

那头发的发根,结结实实地缠在细小针孔上。

那是在干什么……我吓得无法言语。

舅母见我那般模样,睁得圆大的双眼凶狠地瞪视着我,神情似乎又气又恼。

她的两眼始终不离开我,两手却熟练地把额上的杂发拨开,然后将针孔缠着头发的针,一下扎进了头皮里。头皮立即便渗出血水,在扎针出凝聚成小血珠,然后缓缓地自头皮流向额头,顺着额头流到眼角,再自眼角流向下巴,然后滴在衣襟上。

“啊……啊……”

我惊恐得说不出话。

她不理会我,又转过身去,轻巧地在头皮上拉下一根头发,然后自锦盒取出一根针,熟练地将发根缠在针孔上,然后扎进头皮里。

她一边做,一边说:“我知道你就和你舅舅一个死模样,认为我是疯了。”

天!这不是疯了是什么?
原来舅舅说的“种发”便是这!

舅母不理会呆立的我,继续说道:“你晓得吗?当人老了,头发会一根根地脱落,头发掉光了,容貌也就不美丽了。”她自镜子的反射,鄙视般地瞄了我一眼,又继续说道:“人是无法阻止皮肉老化的,更无法阻止漂亮的头发继续掉落。”

她忽又转过身来,对着我阴笑着道:“不过,聪明的我发现了一个最好的办法,能够永远把头发留在头皮上。”说着,她又将数根头发“种”在头皮上,骄傲地说道:“你看,如果我不把这些头发一根根拔下,就会让她们白白地脱落掉,再也寻不着。趁着它还没掉落,把头发拔下,缠在针上,再把针紧紧地扎在头皮里,头发就永远都不会掉落了!哈哈……”她竟然自豪地大笑起来。
我咽了咽口水,喘息声忽地增大,只感头晕目眩。我现在只想知道,他是怎么自精神病院逃出来的。

“你……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我问道。

她白了我一眼,说道:“这是我的家,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?”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。

“我……我是说……你是怎么自病院里……出来的……”原本我想说“逃出来”,不过,为了避免引起她的反感,那“逃”字硬生生地吞了下去。

她斜着头,布满血痕的脸笑了起来,笑得好甜,可是却苍白可怖。只听她道:“你不是说吗?只要我回来了,你就会把锦盒还给我。”
我勉强地点点头。

她布满血痕的脸笑着道:“现在是鬼月,正逢鬼节,游魂野鬼是不会受到限制,而能自由地四处走动的。”

我越来越不明白她想说什么,她也不理会我,自个儿在那里大笑,笑得有些可怖。

便在此时,我的随身电话铃声响起,我慌张地接听,只听电话那端传来:“你是苏先生吗?

这是来自维多利亚精神病院的电话,我们想告诉你,你的舅母刚刚被发现死在病房内……”

我一听,手一软,差点儿便让电话跌了下来。我问道:“死……死了?”
电话那端答道:“她是以头部猛撞向墙,头破血流而死……”
那……那在我面前的……

我惊恐地睁大双眼望着就在我面前的舅母,浑身不住颤抖,电话自手中滑脱下地。

舅母见我这般模样,脸色忽然一沉,原本苍白的脸,变得更为阴森。那满布血痕的脸,实实在在的鬼脸,正恶狠狠地瞪视着我。

她缓缓举步,慢慢走向我,我也颤抖着身子,缓缓后退。

“德仔,让舅母帮你吧……”她阴森森地说道。

“帮……帮什么……”我缓缓后退,背部竟碰上了墙壁,再无退路。

舅母忽然疾步向前,将我按压在墙上,一张脸贴紧我的面前,阴森森地说道:“让我帮你种发吧……”

“不!不要……”

我忽感头顶一疼,眼前一黑,天旋地转地便晕死过去……
哈哈……哈哈……耳边响起了可怖的笑声……
就这么晕了过去…………
你晓得吗,人若想要常保一副动人的容颜,就必须拥有一头美丽的头发……

金水风

 

鬼作者:金水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