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兰莪人说的:聚冤河

聚怨河ok台上的花旦独自一人以嘹亮的嗓子唱着戏曲,与四周静寂的夜晚相对比。死寂的夜把戏台衬托得显得有点喧闹,戏台却把戏台外的夜景衬托得更为死寂。

阿凤独自一人坐在台下,聚精会神地观赏着台上的大戏,一边还跟着花旦哼着戏曲。在她身旁有许许多多的长木凳,可是观众却只有她一人。

其实,在这小乡镇里并没什么娱乐。这七月里,村民们在乡里一所庙前的空地上,搭起了这戏台,除了酬神祭鬼,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乡里所有居民看看大戏,过过时间。可是今晚是没人敢像阿凤这般坐在台下看戏的,因为这一天的戏,是演给‘好兄弟’看的,生人必须回避。

后方长凳坐着一少年

阿凤才十六七岁的年纪,年少无知,在戏班里帮忙干些扫地捧茶的活儿,也趁机学唱大戏,梦想着未来能当上戏班里的著名花旦。

正当阿凤看得入神时,冷不防肩头让人拍了一下,吓得她“啊”地惊呼一声,转过头一看,却见一个少年人坐在她后方的长凳上。

那少年皱着眉头,样子显得疑惑,问道:“小姐,你干嘛在这里?”
阿凤白了他一眼,反问道:“你又干嘛在这里?”

那少年被她问得哑口无言,愣了一会儿,才又说道:“我意思是说,你来这里干嘛?”
阿凤觉得那少年有些奇怪,说道:“你来这里干嘛,我便来这里干嘛。”

那少年听了,有些无奈,说道:“今天的戏是唱给‘好兄弟’看的,你竟然还敢独自一人坐在这里观看。”

阿凤说道:“那你又干嘛跑来观看了?”说完,瞪了他一眼,就转过头继续看戏。她懒得去理会那无聊透顶的男生。

那少年被眼前的女生弄得又是好气,又是好笑,也不晓得说什么才好。他伸过手来,又拍拍阿凤的肩头,阿凤觉得恶心,用力耸了耸肩头,转过头来不耐烦地问道:“你又干嘛?”

那少年问道:“你是住哪里的?”
阿凤叹了口气,说道:“你问这来干嘛?是不是存心要干扰我看戏啊?”
那少年说道:“不是啦!我只是无聊,想找人聊聊天而已。”

阿凤见他说话老实,对他的防备心减弱了,于是说道:“我是在戏班里打杂的。”

那少年说道:“那你不是本地人了?”

“不是。”阿凤摇摇头:“这是我第一次来沙白安南。”
那少年点点头,若有所思,喃喃地道:“难怪……”
阿凤问道:“难怪什么啊?”
那少年呵呵笑着,说道:“没什么。”他思索了一阵子,才又说道:“沙白安南的村民都不敢像你这样,在今天坐在这里看戏。”

阿凤说道:“我知道今天是不许生人来看戏的,不过我是个孤儿,自小便被戏班主收养,习惯了这些场面,也没什么避忌的。”

十七年前曾发生惨剧

那少年道:“这不是避不避忌的问题……”
阿凤也不听他说话,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啊?”

这原本是个很普通的问题,可是那少年却被问得愣在那里,仿佛不晓得怎么回答。
阿凤奇道:“别告诉我你忘了自己的名字哦!”

那少年眯起眼,傻笑着。阿凤见他的模样又是古怪,又是好笑,也不理会他,说道:“不告诉我就算了!”

“对了!”阿凤问道:“我就奇怪为什么这么一个小小的乡镇,要花这么多钱,老远地从外地请来我们这戏班?难道这里的‘好兄弟’特别‘猛鬼’吗?”
那少年思索了一会儿,说道:“可能当时你还小,所以不晓得这里曾发生了什么事情。”

“当时我还小?”阿凤奇怪道:“你是说这里在十几年前发生过什么大事情?”
那少年点点头,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。

阿凤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什么不妥,却又说不上来有什么奇怪之处。

少年屈指算算,说道:“那正好是十七年前发生的事……”
阿凤问道: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

少年说道:“当时正好便是七月,乡镇的村名请来了戏班,在这里唱戏。在河对岸村庄里的人,都搭船来这里看戏。”说到这里,他顿了顿,脸色显得痛苦而难看,他清了清喉咙,才继续说道:“有一天晚上,河上飘起了细雨。一艘载客的小船,因为天色昏暗,细雨朦胧,而无法看清前方的路,不小心与一艘载沙的货船相撞……”

阿凤皱眉道:“那后来怎么了?船沉了吗?”

少年点头道:“那货船并没沉没,反倒是载客的客船沉下水里,船上二十二条人命,无一幸免……”
阿凤惊讶道:“啊!难怪戏班主要我们别到那河边去,说是这里的河流常会发生事情。”

那少年干笑了数声,说道:“这里的村民总是给那些遇难的死者演大戏,那只能一年一度让他们开心一番,并不能真正解去他们的怨念啊!”那少年脸色转为阴森,说道:“只要怨念还在,那些无法投生的孤魂野鬼便会四处寻找替身,只要有时运低的人经过河旁或到水里,那些死在河里的水鬼便会想办法害死他。”

“怎么害?”阿凤有些害怕,却又想知道水鬼如何害人。

那少年道:“就像前阵子镇上某中药铺店东的媳妇那样。”

“怎样?”

“当时她正好心情低落,来到了聚满冤魂的河旁,那些怨气深的冤魂便不断地

怂恿他跳河自尽……最后,当然成了冤魂的替身了……”
“啊……”阿凤低呼,显得有些害怕。

“还有好多、好多事件,那些事件中死去的人,全都成了替死鬼!”那少年说道。

少年带她到河旁

阿凤问道:“那要如何才能让那些冤魂的怨念消散呢?”
那少年道:“那当然是为他们好好地做些超度,让他们去投生啊!”那少年脸色转为无奈:“单靠这些大戏,有个屁用……”

阿凤突发奇想,说道:“来到这里两天了,我还没去走走看看,不如你现在便带我去看看那条河吧!”她毕竟年少无知,所谓“初生之犊不怕虎”便是像她那般模样。

那少年问道:“这么夜了,你难道不怕?”
阿凤说道:“怕什么?要是真能见到那些冤魂,我还要叫他们早些去投胎呢,可别在害人了!”

那少年问道:“你真不怕见鬼?”
阿凤坚决地道:“不怕!”
“好!”那少年站立起来,牵着阿凤的手,便往那条聚满冤魂的河岸走去。

他们来到河旁的码头。靠近码头的河岸都是空旷的泥地,可是在那四周却满布树林。少年拉着阿凤的手来到靠近码头的一棵大树下躲藏着,对她说道:“这里阴气很重,我们便在这里等候,不多时便会有鬼魂出现。”

阿凤惊讶道:“什么?真的会见到鬼啊?”她也不晓得为何身旁那少年那么有自信会见到鬼,据她所知,她活了这十几年,可从来没见过鬼怪。

等了许久,阿凤倒有些闷了。她背靠着大树坐了下来,叹了口气,问道:“什么时候鬼才会出现啊?”

便在此时,河岸边突然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音。

呜——嗬嗬嗬嗬嗬嗬……呜——嗬嗬嗬嗬嗬嗬……
那像是有人在呜呜怪叫,然后又似很辛苦,难以呼吸般的喘气声。那声音听来又怪又诡异,阿凤不禁毛骨悚然,汗毛直竖。她起身观望河岸,却不见任何人影。

那少年示意阿凤别作声,然后指了指一棵树下。阿凤一瞧,只见那树下坐着一个醉汉,他喝得醉醺醺的。

突然,“漱”的声,水中窜出了一个人来。这可把阿凤吓了一大跳。那可不是人,那是一只水鬼。只见那水鬼披头散发的,穿着沾满泥浆及水藻的白黄袍子,自水中缓缓走上岸来。

水鬼站在醉汉身边

当它整个身体到了岸上,阿凤才发现那水鬼只有上半身,身体是漂浮在半空中的。

那水鬼来到醉汉身旁,又发出了刚才那奇怪的叫声。

呜——嗬嗬嗬嗬嗬嗬……呜——嗬嗬嗬嗬嗬嗬……
阿凤听见了那声音,觉得非常不自在,皮肤又酸又麻,又冷又冻。

那醉汉仿佛着了魔般,突然大呼小叫起来,满口脏话,不停骂人。他骂的人可多了,数数至少也有十几个人的名字在他的脏话之下出现。骂了人后,他又指天谩骂,骂上天对他太不公平了。

由此可见,这人肯定在生活上遇到了问题。

那水鬼在他身旁不停怪叫,他也仿佛没见到有鬼魂就站在他身旁,只管不停咒骂。

那水鬼越叫越是急,到了最后,那叫声变成了“呜——呜呜呜呜呜呜……”
那醉汉也随着越来越急的叫声,自地上爬了起来,带着醉步,缓缓走向码头。

“啊——天啊——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——”那醉汉高声呼喊。他将酒瓶用力抛向河流中央,而后高声长啸。他站到码头围栏上,作势要跳下水中。跟在他身后的水鬼,这时叫得更急。

眼看那人便要跳下水中,阿凤身子忽地跃起,正想上前去阻止,却被身后的少年拉着。少年说道:“别去!”

阿凤急道:“他就快被水鬼害死了!”
少年目无表情,说道:“那水鬼在寒冷的河水中已经等了几十年,现在终于轮到他找替身了,要是错过这机会,他就要再等下一个替身,不晓得还要再等到何年何月去。”

阿凤道:“可是,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!况且害死人本就是错误,绝不能让妖孽害人!”
阿凤想挣脱少年的手,却让他给紧紧抓着不放。她张口大喊,却被少年以手掌遮掩着口。

“噗通”,那醉汉一跃,身子沉下水里去。只见他在水中浮浮沉沉的,突然酒醒,大喊救命。

就在那人想要游到岸边时,突然脚下被人拉着,就此被拉下水去,再也浮不起来,再也见不到影子。拉他下水的,正是刚才那水鬼。

阿凤惊呆,不再挣扎。再挣扎也没用,因为那人必死无疑,再也救不了了。少年放开阿凤,舒了口气,说道:“他终于成功了!”

阿凤双手抱头,难以置信地说道:“你说什么?你到底在说什么?你……你怎么能见死不救……”
少年说道:“其实,水鬼很可怜,在水中必须受寒受冻,常年受苦。要是不找替身,便得永远在水里受苦。”

阿凤道:“可是,你不是说过,只要乡民们多给他们办超度法会,便能让他们转生投胎吗?干嘛他们还要去害人呢?”阿凤是完全不理解,为何能够有人会接受杀人是正确的这回事。

少年道:“你说得没错……可是……”
“可是什么?”
“就像刚才那水鬼,因为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,所以从来没人知道水中有这么个人的冤魂存在,也便从来没人为他超度过……”少年感叹道。

少年头顶冒出黄水

“当时的船难者,没被人打捞起来吗?”阿凤疑问。

“刚才那水鬼并不是十七年前的船难受害者,他是个单身的渔夫,捕鱼时意外死在水中,没被人发现,也没人知道。”少年道。

“那么那二十二个船难死者呢?是不是还有二十二只水鬼会找替身?”阿凤颤抖着声音问道。
那少年干笑了数声,说道:“当时的船难受害者遇难不久后,便有人为他们超度。在超度法会上记录在祭文的名单中,写满二十一位受害者的名字。”

阿凤奇道:“二十一位?不是二十二位吗?”
那少年怪声说道:“这便是问题所在……”

阿凤只觉得奇怪,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。突然,她想到了一事,问道:“是了!为什么你晓得这么多?”她望着那少年的脸,说道:“为什么你会晓得那水鬼的来历?你又怎么晓得他等了替身许久?你怎么晓得这回轮到他找替身?还有……”她突然想起了一件想不透的事。

“什么……”那少年目无表情地问。

“还有……为什么刚才你会出现在戏台前?难道,你不避忌那是演给“好兄弟”看的戏吗?”阿凤说了这些话,隐约也觉得自己正面临一件可怕的事情。无论如何,她希望眼前的少年能够解释所有的事情,而不会像她想象中发生那可怕的事。

这时,那少年突然阴森森地一笑……
呜——嗬嗬嗬嗬嗬嗬……呜——嗬嗬嗬嗬嗬嗬……
一阵怪叫声发自那少年的口中,只见他的头顶突然冒出许许多多黄水,淋湿了全身。

“啊……”阿凤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。她跌坐在地,说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“呜——”那少年咧嘴笑道:“没错,我是鬼……是船难的受害者之一……”
“为……为什么你没去投生?”阿凤虽然害怕,却壮胆问了这问题。她只想知道,为什么自己将会死在这冤魂的手中。

那少年脸色一沉,说道:“当时的二十二个死难者,只有二十一个名字,因为其中一人,身怀六甲……那肚中的孩子,是没有名字的……”

阿凤惊讶得说不出话来。原来,当时乡民们并没注意到那还在肚中的生命,也需要让人超度,也需要投生转世。

“那……你……你现在是想要我当你的替身?”阿凤害怕道。

那少年满身泥污,湿漉漉的,模样变得极为可怕。他阴森森地笑道:“刚才那水鬼找到替身后,便轮到我找替身了。”

“原来……”阿凤这才晓得,为什么少年不让他去救那个醉汉。

阿凤往水里沉去

呜——嗬嗬嗬嗬嗬嗬……呜——嗬嗬嗬嗬嗬嗬……
那少年此时早已转变一个模样阴森可怕的水鬼,不只是脸色苍白,全身的皮肤也因为常年浸在水里而苍白腐烂。他在发出怪叫声的同时,样子显得有些辛苦,眼角不停流出黄泥水般的泪,嘴角、鼻孔、耳朵也不停流出了泥水。

呜——呜呜呜呜呜呜……呜——呜呜呜呜呜呜……
少年越叫越是急,脸色也越变难看可怖。他的眼角、嘴角等,开始流出鲜红的血。

阿凤害怕,却不晓得为什么不愿意逃跑。在少年不断怪叫的同时,她失去了自我。她开始觉得世界太不美好,所有人都对她不好,甚至连收养她的戏班主也是坏人,常常虐待她……
阿凤越想越是伤心,心中突然生出轻生之念。

她嚎啕大哭起来,自地上跃起,奔向码头。她站在码头上哭泣着,大喊道:“为什么?为什么生活这么困难?为什么做人那么痛苦?为什么我要活在这世界?为什么……”

她早已忘了身后站着一只要她当替身的水鬼。在她心里,只有无限的悲痛与失望,除了一死了之,再也没有任何活着的意义。

呜呜呜呜呜呜——呜呜呜呜呜呜——
水鬼越叫越是急促,阿凤的心也越来越是想要往河里跳去。

终于,暗夜里“噗通”一响,阿凤的身子往水里沉去……
这暗夜的河岸,是多么的沉静,沉静得无人相信,这里聚满了喧闹的冤魂。这暗夜的河景,流水淅淅,谁会相信,洁净的水隐藏着大股怨气,散发着慑人的怨念……

“醒醒!快醒醒……”几个村民高声呼喊着。

阿凤幽幽醒转,睁开眼时只觉得双眼刺痛,刺眼的阳光把她的双眼照射得无法睁开。

戏班主挤入人群里,来到阿凤身旁,抱着她不停慰问。

阿凤只含糊问了句:“我在哪儿……”便又昏睡过去。

几天后,大戏演完了,七月的庆典也结束了。戏班里所有的人都匆匆收拾器物,赶着搭船离开这乡镇。发生在阿凤身上的事,让这些外地来的戏班演员担惊受怕,不敢在这乡镇多停留半刻,纷纷急于回到自己家去。

阿凤也不太记得那天的情形了,她只记得自己大哭着往河里跳去,身体不停往水里沉。就在她快要昏死过去前,忽又觉得身体向上浮去,一个人抱着她浮到水面上……

“是那年轻人吧……”阿凤坐在船舱里,望着河水,心中思索着。

那少年,原本要阿凤成为他的替身,可是,为什么又把阿凤救了起来呢?难道,他不想投胎转世,他不害怕住在寒冻的河水里吗?

或许,他有一颗慈悲的心肠,不忍见人死在自己的眼前吧?

临上船前,阿凤曾独自到过那河边,少了些冥纸给那水鬼,过后又到村长的家,要村长给那水鬼超度。村长自然也答应了。不过,阿凤心想,或许那水鬼不再需要有人为他超度了,因为他已经做了一件很大的好事,肯定会得到福报,得以离开寒冻的河水,投生转世的。

现在,在阿凤的耳中,依然回响着她昏睡过去前听见的一句话……
 “阿凤,我不是忘了自己的名字,而是我从来没有名字……”

金水风

 

 

鬼作家:金水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