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古:陪我玩

2一声响雷,我惊醒过来。
窗外已下起雨来,淅淅沥沥,不断击打窗玻璃片。
我摸摸,头发湿透,鼻腔里过早地吸入汗液酸味,我厌恶,更多是不安地,拍拍枕头,把睡得凹陷的部位恢复原有形状。

又是那个梦。
梦中,我总是独自一人在公园玩。公园静悄悄的,其他人不知道都躲哪里去了。我一个人一直玩,玩到日落西山,玩到所有人都回去了,还在玩,因为…“他”不让我回去。

我小时候很爱玩,有谁小时候不爱玩?有人说过,由婴儿至儿童这段期间,唯一做的,就是吃睡撒及玩。
玩也看阶段。婴儿期,大人都争着跟你玩,等渐渐大了,玩就得加上“先决条件”。每当我提出要出去玩,大人就会说,快做功课吧,把功课做完了,就带你去玩。

大概这就是许多如我一样的小孩做功课的“推动力”了吧。为了可以去玩,有期待的尽兴,会拼死命把功课赶起,然后,这样就可以痛痛快快地玩够本了。

‘大人’,是包括了爸爸、妈妈、婆婆及二叔、二婶的总称。婆婆年纪大了,不太能走动,所以在可以带我出去玩的名单中,例必是先划去的一个。剩下四人,只好轮流应付我。当中,又以二叔最疼我,跟我玩得最多,也最舍得花时间陪我玩。

 

下雨天

爸爸妈妈常笑说,家里不是一个,而是两个小孩!这种时候,婆婆就会趁机跟二婶说,有自己的一个,肯定会更快乐。而婶婶一定会突然想起厨房水龙头没关,或要到房里听个电话。连我也会觉得怎么那样巧呀。
不过,对那时候我而言,最重要的事,仍是玩。

那天,由学校回到家,我立即埋头苦干,奋斗了好久,吔,终于把功课全做完,可以去玩了!可是回头一望,竟下起大雨来了。

啊,怎会这样?小小的我,也会有所有努力全泡汤了的感觉。自然是不能再出去玩的了。在雨中玩,是从未准许过的事;哪怕雨停了,也是不能的,因为地上湿漉漉,空气中水份还是多,一样会感冒!
可是,明明昨天,大人都说只要做完了功课,就可以出去玩的。我不甘心,大发脾气,认为大人不守承诺。

刚好二叔回来,看见了,笑笑说,下雨是没法的事,明天由他带我去玩好了。

二叔蹲下来要跟我勾手指约定:“明天,明天一定去!”
我泪流满面,吸着鼻子问:“如果…又下雨怎么办?”
“不会的,不管下再大的雨,必定都陪你去玩!”
我止了哭,望望二叔。

“小东东最乖,二叔不会骗小东东的。”

有二叔这句担保,我释怀了。晚餐还特别好胃口,多吃了一碗饭。而且我还决定提早上床休息,今天没能出去玩,明天我要把今天的份也玩够了,一定要养精蓄锐。当然当时候学校还没教到这四个字,我自己隐约有这个意思就是了。

二叔的担保也有派不上用场的时候。

竟不幸言中了,第二天,又是下雨,而且比前一天下得更大更猛。

公园耍乐

外头淅淅沥沥,我在里头也哭得稀哩哗啦,不管婆婆怎么劝,就是不肯止哭。妈妈决定放弃,由得我撒野。
“让我带小东东下去玩吧。”

我停止哭闹,二叔不知什么时候已回到了家中,一脸笑咪咪的望向我。

妈妈觉得没必要投降,劝说:“别理他,外头正下大雨呢。”

二叔微微笑:“没事,可以绕到另一边法,哪里不会泼雨的。”

他转来摸摸我的头,声音低得几乎就我一人听得见:“不可以一再失信。”

我最雀跃了,可以出去玩,比天底下什么事都好,连眼泪鼻涕都来不及擦,已冲到门口,把门打开,不断回头催促:“快点快点!”
妈想来阻止,难得婆婆也支持投降,准许雨天出去玩。

“让他去吧,这样一直哭,肚子会胀风!”
妈还想尽最后努力,我已拉二叔到电梯门口了。

电梯中,二叔出奇的静,只说了一句:“我们今天到新地方玩。”并没有平日的问“好不好”,像是准备好的步骤程序,必须说出口。

有新的去处好玩吗?我满怀兴奋期待。

二叔牵起我的手,他的手好冷,像是握着一块冰。二叔领着我一直向前走,偶尔又转进后巷去,距离我们住的那栋大楼,早已超出好远好远,一点也认不出是到了哪里。

雨已经停了,走着走着,等注意到时,那个公园就静静展开在我眼前了。很广阔,很多游乐设施,却没有人。偌大的公园,就我们二人。

可我一点也不介意。没有人更好呢,所有游乐设施我一人独占,可以玩个够。我拉二叔跟我玩跷跷板;荡秋千,要他在后推动;还要二叔抱我攀上铁架,让我过过瘾,一是铁架太高,二是我没力气,可是我也想试试,仅仅靠手力,一路支撑到另一端去。二叔就是我的保险,没力气了可以扶一扶,再继续。

我这里玩了,到那去,那边玩了,又跑到另一处玩。这下,终于可以把昨天的份也一起玩回本了。

二叔一直微微笑着。

“高兴吗?”
“高兴!”
“还要再玩吗?”
“要!”
“嗯!我们再玩!”
二叔由得我继续疯下去。

井圈里的血头

渐渐,天色都暗了下来,公园更显得冷清清。我都可以听见自己笑闹声的回音了。

我觉得累了,肚子咕噜咕噜的也饿了。

“二叔,我们回去了,好不好?”
“怎么了,不再玩多一会?”
二叔坚持我们再玩一会,脸上也没有了微笑。我有点害怕,不敢不从。我忍着肚饿,又在滑梯上一连重覆玩了三次。身体没有气力,手已开始发抖,呜,我想回家吃饭。

“二叔,我们回去吧。”

二叔没回应,闷声不响,把我又抱上滑梯。

我怯怯望向二叔,他只点了点头,示意我滑下来。我想只要滑下去,他必定又会把我抱上来,再滑一次。我们…要玩到什么时候啊?
“二…二叔,我不玩了…我…我饿了,想回去吃饭。”

二叔眼睛眨了眨,脸上又浮起笑容:“这样啊,好,我们再玩最后一个游戏,然后就回去,怎样?”
我听见二叔终于答应可以回去了,拼命点头,再玩三个也行!

二叔抱起我,走向公园出口处,那里留下建筑用的一堆沙石,及一个大井圈。
“小东东,我们玩躲猫猫好不好?”
没等我回应,二叔已钻进了井圈。
这个太简单了,我大步跳前,到了井圈口:“哈,二…”
二叔不在里面。

我根本不想玩,刚才就一直望着井圈,二叔钻入后,没由另一边出来。我想只要把二叔逮住,应该就可以回家了。

可是,现在人呢?二叔会不会骗我,自已先溜回家?
夜色越来越浓,我真的很怕,开始呼叫二叔,井圈里黑漆漆,隐约可以望到另一头,没有人,没有回应。
“二叔、二叔…”

我慌了,顾不了这么多,也钻进了井圈,突然,一张面孔在黑漆漆井圈里现出,我不知道那是谁,明明是二叔的脸,眼睛却是深绿色的,而且眼窝、鼻孔、耳朵及唇边都流出鲜血。二叔怎会流血?二叔不会流血的!
我呀大叫出来,头上还撞及井圈,痛得眼角泌出了泪,跌跌撞撞,一边大喊着二叔名字,不办方向没命的乱跑。

不想玩了
 
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。邻居却说,回来时在楼下大厅见我一个人,浑身湿透,靠在椅上喃喃自语,怕我着了凉才带上来,还问怎会由得我一人下去玩?
但家里大人显然有比弄清楚我怎么去玩的还更迫切的问题:二叔不见了。

他就这样失踪了。没有踪迹,没有尸体,没有出入境纪录,没有目击者,就像一股气体,自自然然地淡化开去。

二婶终日以泪洗脸。每当她望我的时候,我都觉得很不自在,似乎想把我吞了。我也想知道二叔到底哪去了。

有一天,我在做功课,二婶也在家,呆呆地望着天花皮,不知在想什么。自从二叔“不告而别”,二婶精神变得很差,辞了工,在家休养。

我突然鼓起勇气,走上前对二婶说:“二叔…二叔钻进去大沟渠了。”井圈,是我后来才学会的,当时我只会说沟渠。

我还想再说面孔的事,二婶反应却令我大吃一惊,她本来呆呆的,听了我这么一说,却失控了般,一揪起我校服衣领,另一手猛掴我的脸!
“呜哇哇哇哇”,我痛得大哭起来。

婆婆和妈妈听见了,急急冲出来,一人一边,分头要把二婶与我分开。可二婶还在骂:“是你!都是你!是你害死他的!呜哇哇哇!”二婶神情非常疯狂,叫人看了不忍。

二婶后来由她娘家人接回去了。而家中大人也很少提起二叔。我从此放学回来后,都乖乖做功课,不敢再提出去玩的事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,二叔的事成了禁忌,大家似有了共识,都抛在脑后,不再去回忆。但有件事,我从没跟人提起过。

二叔是不见了,不过,他还常常来“找我玩”。

就像现在,“嗝嗝嗝”,那是二叔在敲窗的声音。

我无可奈何,像一时回到了过去的我,怯怯走到窗前,要极力压抑住心中那股恐惧,才使得出力,慢慢拉开窗帘。

窗外,是廿年前失了踪,但廿年来又夜夜都出现的二叔。

二叔浑身湿嗒嗒,惨白的面孔,有浓稠的液体自清绿色的双瞳中流下,裂开嘴,露出坏得黑死,零零落落的牙,对我说:
“啊,小东东最乖,功课做完没,我们来玩吧!”
二…二叔,我…我…不想玩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