退而不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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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年已五十,有两个儿子、一个女儿。儿子一个在美国,一个在东马。女儿嫁到槟城,夫婿在外国商行任职,夫妇恩爱。

我和老伴同住,虽说是单层排屋,却是边屋,蛮大间的,退休下来,最大的嗜好是下象棋。

老伴独沽一味,爱玩扑克牌“驳骨”。每天大清早,她就出门到甲洞,“驳”到三更半夜才回家。

如果我不下象棋,留在家里,则有空虚之感,五十上下的人,一方面觉得日子难捱,又怕时不我予,曾觉得日子太快飞逝。你想想,挂起蓝灯笼来,加上天地人三岁,是“五十有三”,已不能说“英年早逝”,简直是“老成凋谢”了!

我坐在床沿,将滑落的被捡起,轻轻覆盖在小菊胸脯上,她轻轻转身,瞄我一眼,又沉沉睡去。

我怅惘若失,恨年光不肯倒流,在我心之平原,草儿不青、幽木已老、河流已涸,而我眼前之人,竟然眼是水波横,山是眉绦聚,春情荡漾,足可令我销魂,而我面对无限柔情,只平添“相见恨晚”之感慨。

我摇头,摇不落苍老心境,摇不掉千万唏嘘。

轻轻提起小菊之手,才觉得她正是芳华如梦,青春大好,而我萧萧两鬓白发无情。

犹记初相识,老伴不在,小菊常来陪我下棋。

“喂,你下棋怎么那么正经八百?消遣嘛!”于是,她要象行日,马行田,有时,未过河的卒子也横行。

往后,我们去逛金河广场,她跳上跳下,一如松鼠,活泼如白面猿,看见新潮的东西,总是驻足而观,我则俨如父亲,尾随后面,引不起兴趣。

我们也曾开车去波德申,她善泳,我被她勉强拖入水中,浑身湿透,她则笑语盈盈,十分活泼。

论年纪,我有了一大把,论经验,我比她丰富,我看过沧海桑田,白云苍狗,已是“夕阳无限好,可惜近黄昏”。为什么不规规矩矩马二进三,车八平七的下象棋?消磨时光,度我余年?

染黑白发

容我直说,每当和小菊在一起,都能使我的心境变得年轻。而且,对健康,我也开始注重,此刻才知健康就是财富。

偶然,还买几件较年轻新款的衣服。我还由朋友介绍了一个染发水,很有恒心的把花发染黑。

还经常对镜,有几分顾影自怜,也顺便看看白发是否多生?看镜里容颜,我讨厌额角皱纹,更讨厌皮干肉老。

一个中医介绍我何首乌,说可以黑发,我服食,一个朋友推荐罗汉果,说可以养颜,我去买,还托人制了二瓶仙药,希望恢复青春,身强体健。

说句良心话,人一过五十,听起不如意事,已能耳顺,因为火气已消,少年之狂妄,青年之健壮,到此刻,都荡然无存,有的只是一种对死亡的恐惧,对回忆的留念,小有病痛,担心会一病不起,偶然眼跳,又怕发生不幸。

我之喜欢和小菊来往,是她能使我老怀快乐,她的青春、美丽、无忧、无虑,以及言谈之无拘无束,作风之大胆不避人,都能增加我之生命力。

此刻细看小菊,正是嫩苞初放,浓艳欲流。那一股青春之气,咄咄逼人,仿佛无限风光,被她占尽,无数风情,让她独享。

我将她摇醒,揽她入怀。她舌里生津,发底流香。

坦白说,五十年来,走遍大马,更兼欧美亚各州,足迹踏遍,虽不敢说看花独具慧眼,而小菊如白兰之色静香恬,绝非俗物,则是事实。

“万紫千红都看腻,最爱小菊在心田!”

我随口吟了二句诗,小菊并未领情。

“喂,老头,你没睡?”小菊声如铃铃,语带活泼,俏皮依旧。

一声“老头”,万箭穿心,岁月无情,莺花易老,我又惊觉青春不在,白发频生。

“我没睡,看你睡态多么撩人!”我轻抚小菊秀发,但觉舒卷如云。

“老头,你真的不行?”爱到深处无遮掩,小菊情痴,敢也对我而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

我苦笑,一脸无奈,万般伤心。

“男女事,我真的不行!”我率直回答。

此刻,我的心,突然如古井,无法扬波,徒叹奈何。

小菊青春,我垂垂老矣,五十岁,男女事,真的不行,那么,我何苦再生波浪?自取覆沉?

我已是老朽之身,为什么要累小菊?长此下去,只有增添无尽烦恼,因痴成恨!

嗄,小菊爱我,深情缕缕,为什么我不能共她情海浮沉?我无法排除万虑,更无法不涉愁烦,终于为情所伤,突然生病。

后悔退休

病里岁月悠悠,能有老伴来相伴,情绪仍然低落。小菊获知后,也常来探病。

而我,每见小菊之活发,徒增病情。

“老头,不要死啊!人家里根七十岁还做总统,邓小平八十还精神奕奕!”

“喂,越看越老,你好像七十有九了!”

“老头,你这样一病,不是什么都病掉了?以后,还有力抱我吗?”

小菊可爱,然而每句话都如箭穿我心!

其实,此段黄昏之恋,老少之情,根本不应发生。

我午夜梦迥,再三思量,真后悔退休之前,不听老李之言。

老李是我同事,年届四十岁,已先为退休作打算。

他的名言是:“人,必须退而不休。”

如果没有好好安排,则一退就休。

老李先学书法,拜李秀添为师,李秀添何许人也,吉隆坡嘉应会馆书法班指导老师,亦是新生活报及新晚报的报头题字的名书法家。

老李在李老师指导下,遍搜字帖,钻研名家,最后选择隶书,以玻璃镜面作纸,有闲则练字,日夕浸淫,进步神速,后来更托人从香港买了一个名砚——端硕,亲自磨墨,勤练不辍,现在已退休三年,仍然乐此不疲。

我见他越练字越精神,真是退而不休。

我原本对中医颇为向往,由于先父是懦医,耳濡目染,对“望闻问切”也略知一二,遗憾就是未听老李之言,闲暇时,只爱下象棋消遣,不去参加中医课程,等到退休下来,心境便一片惘然。

数十年的规律生活,朝九晚五时上班下班,突然间中断。作何事?每日早茶回来,空空闲闲,只有下下象棋,日久之后,人闲心不闲,烦躁便油然而生。

坦言之!我对小菊,当初真不存一丝邪念,只是经常相对,她渐渐的填补了我心头空虚,带给我生活上一些乐趣,不知不觉,就不可一日无此女了。

一日不见此女,就茫茫然,觉得日子一片空白。

当初,我真的不曾想到,男女年龄悬殊,即使襄王有意,神女有心,也无法和谐美满。

斩断情丝

此刻病榻细思,我猛然觉悟,原来退休之后,我在老之将至时,不知不觉,就和小菊产生了这一段情。

诚然,娓娓爱语,款款深情,都是真。

而小菊,则觉得和我在一起,有父亲对女儿的呵护,更有情侣的柔情,我的世故,她的天真,使得彼此各取所需,陷溺其中,欲罢不能。

可是,男女之间,如果没有鱼水之欢,又如何能持久,尤其日复一日我的年华渐老,小菊则日渐成熟,怎能协调?如何感应?

虽然老伴不知,亦未曾疑心。一番深思,几次熟虑,我下定决心,快刀斩乱麻,了却此情。

我伴同小菊来此美马高原,因为此处环境清幽,可以细心谈事情。

我对着小菊,终于启齿,抽蚕剥丝,倾诉衷情。

小菊转喜为悲,嘤嘤哭泣,如梨花带雨,十分伤人心。

从此,萧郎陌路,但愿小菊知我心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