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院是个奇怪的地方，就像是个迷离境界。
一个没病没痛的人走进去，会像是闯入了迷宫，一层又一层，不同部门，奇异的领药处，让人身心俱疲，无奈又无助。
正常人尚且如此，更别提病人了。对病人，那就像是巨大的接待处，给你盖印，领牌子分配墓穴。是你人生终站。有进，不出。
这是健元每次踏入医院都有的想法。
由年头算起，算上今天，他第三次踏入这所私人医院。
灯火通明，装潢漂亮，多家名牌食肆、连锁咖啡店也在其中，却不改他这个想法。
这是因为，他即将要见到他四个弟妹。见了他们，只会令健元回想起小时候的不愉快，而连接这一切的，是一个男人，他们的父亲。
健元母亲很早去世，是父亲一手一脚把孩子拉拔长大。可是，没有“父兼母职”的温柔与呵护，有的却是极权统治，顺我者生，逆我者亡，威慑一切。他们五兄弟姐妹，个个都是打骂中熬过来的。
父亲定了很多家规，只能遵守，不可置疑。
譬如，吃饭不准交谈。
他很清楚记得，有一次，晚饭时间，三弟在餐桌上一直作弄两个小的，健元已看出父亲一张脸明显变色，却不敢阻止，更不敢出言提醒三弟快收敛。
果然，父亲饭碗往桌上一砸，巨大的巴掌立即狠狠地扇到了三弟脸上，紧接着，牙齿和着饭菜，在其余小孩惊骇的目光中，慢镜似的在空中飘过。似乎就连挨打的三弟也成了个惊讶的旁观者，连哭喊也不会，怔怔望着这由自己口中吐出来的“奇景”。
那一夜，以及第二天，三弟都没准吃饭。没有人敢“接济”他，因为父亲说了，谁敢给东西他吃，同一处罚。
只要父亲由外工作回到家，必须绝对宁静。谁敢玩闹，少不了一轮皮带抽打，男孩女孩，一视同仁！
父亲在他们几个孩子心目中，就像是个巨人般存在。童话中，巨人却是抓人食用，开口即咬的！
能不怕吗？
只要听见父亲前脚刚踏进家门，五兄弟姐妹心头便会无来由惶恐，完全无法自控。他们怕到一个程度，只要父亲眼一瞪，一声暴哮，即使已是中学年纪，仍吓得失控就此尿出来。没有人敢笑。因为不只是健元，两个妹妹是，两个弟弟也是。
这样的男人，说一即一，不可忤逆。当父亲要出门拜访亲戚，不管你有何理由，所有人都须同行。父亲总是那句：“齐齐整整才是一家人”！
可以说，他们五个对父亲是又惊又怕，所谓的童年阴影，也许还包括怨恨。
只等分家产
今天，这个震慑他们的男人，已快走到人生尽头。
老父得了前列腺癌。几乎是老男人专属。医生已直接挑明，吩咐作好心理准备。
健元今天来到医院，就是为了这个。
才打开门，健元就已感到厌恶，一种怨怼的气氛已先他而在房里成形。
“哟，最大牌那个终于到了。”这是他三弟。
“老大嘛，恶人定律，最坏的那个，必定最后出场。”这是他四妹。
健元没理会，随眼望向病床上躺着的父亲。
瘦得几乎成了人形骷髅，怎么看，都很难与以往那个人相联接，那个把五个小孩吓得屁滚尿流的“巨人”。
父亲静悄悄的，在床上躺成了化石。唯一的动静，是呼吸器的声响，仅仅足够让人知道他还活着，还有一口气。
健元随即把眼神收回，走到靠窗处一张椅子前，拍拍尘，坐下，脚一跷，直接开口：“事情都谈好了？”
过程中，没望这些弟妹一眼。
他们只是跟他血缘上有关系，却跟他的心毫无联系的人。
“四份！”
先前对他冷嘲热讽的三弟，现在却语带兴奋，说很我急促：“我们三个儿子分三份，一份给她们两个女儿。”
马上就有人反对。
四妹不满道：“为什么我们两人才一份？”
大妹当然更加不愿妥协：“要分，就五个人都有，他是我们父亲，我们有这个权利，否则…”
五弟也开口了：“否则怎样？你们两个女流之辈，能做些什么？”
始作俑者三弟也来踹多一脚：“做人别太贪心！给一份，就该知足了！”
健元只是听，不无悲哀地想到，这就是他的弟妹，在即将断气的老父病床前，争着要分家产。
“够了！”健元出声喝止。
“噢，大老板有何高见？”
不只三弟，其他人也不怀好意地望向健元。
健元心里头真是厌恶到了极点。
但他口里却说出教他自己更厌恶的说话：“嫁出去的女儿，泼出去的水！”
意思很清楚，连那一份也免了，老父的财产，就只由他们三个儿子分享就好。
没想到情况越来越不像样，两个妹妹又惊又怒，脸色铁青。
五弟很是得意，三弟显然有话说，但略一迟疑，把话吞回去了。金钱面前，健元绝对相信，两个弟弟必然会站到自己这一边。
“好啊！既然我们是泼出去的水，以后老头的事别找我们！”
“哼！我们走！”大妹恶狠狠啐了口，跟四妹两个悻悻然走出病房。
房间里，剩下健元三兄弟。
健元略抬头，望了望三弟的嘴部，凭记忆找出了小时候打脱牙的证据。
然后，他也立起，拍拍衣服，随口说：“死了，才通知我。”说完也走了。
走廊还没走到一半，他听见身后也有人开门出走，显然两个弟弟也走了。
健元心想，他们这五个做子女的，真是凉薄啊。
反正把老父弄进医院，所有事都推给医护人员就好。
至少，所有费用都是健元付的，他这个当儿子的，就当到这地步了。
过不了两星期，老父终于去世了。
健元大大松了口气，不用再到那个鬼地方去，更不必再见到恶鬼般的弟妹。
他决定以后再也不要跟他们相见，人死了，钱分了，以往那个家庭索性可以收起来，断绝过去一切，祖屋卖掉，包括两块土地，股份分了，他便可以过他全新的日子。
头七回魂夜
老父头七，健元正好上律师楼办妥了文件，心情爽快无比，健元跟几个朋友喝了个痛快！
凌晨三点才回到家，几乎才沾床就睡着了。
朦朦眬眬的，听到客厅有声响。
他整个人极度疲累，极不情愿起身，却似是有一股力量在催促。
像是给一种魔力牵引着，他半睡半醒的来到客厅，出乎他意料的，他家的客厅不知怎的，竟改装得与儿时祖屋客厅一模一样。而更教他吃惊的，是客厅中，电视前大摇椅上，竟坐着他的父亲！
“爸…爸！”
健元一开口，自己也很惊讶，他竟回到了少年时候，还未转大人的声线，而这时，父亲回过头来，双目不怒而威，正正是其壮年时候！
视线只这般轻轻对上，健元刹时间已感到一阵天眩地晕，整个心都慌了。
忽然，父亲把手一伸。
健元知道，父亲是要电视摇空器，但他极目四望，根本不见有任何摇控器。他很慌，找不到遥控器，父亲必会生气，父亲一生气，也许一咆哮…他不敢再往下想！
而父亲果真动怒了，一拍靠椅，霎地站直身子，转过身狠狠瞪着健元。
满以为接下来就是一阵打骂，父亲却比起一根手指，摇两摇，又张开成五指，最后才捏紧成一个拳头。在健元眼中，那拳头就像无限扩大，扩大，直至遮盖了眼前整个空间，朝他头上身上手上砸下来。
健元怕得瑟缩颤抖。
啊，父亲他…要动手了！
一阵抽畜，健元由梦中惊醒过来，发现自己竟然尿床！
怎会作这样的梦？他满是困惑，匆匆到浴室冲洗，换上新的衣裤，却再也睡不着。就这样静静坐着看天逐渐变亮。
接下来的好几个夜晚，健元都梦见亡父，每一次都是比手指比拳头，一双眼瞪得大大的，那么的犀利，仿佛一把利刃，夜夜来回刺透他的心脏！
健元真不知道该怎么办，梦见亡父，还吓得尿床，这种事不可能对外人说，更不可能找弟妹商量！
解析梦境
就在他不知该向谁倾诉，他接到了电话。
是他三弟来的电话，叫去他家。
这真是破天荒，自大家出来工作后，谁也没上过谁的住所，平时更不会有联络。健元本来以为，办完父亲身后事，他们兄妹之间再也不必联络了。
现在三弟却来电话，怪的是，电话里竟叫健元“大哥”。这也是从未有过的事，五兄弟姐妹，从不用这种称呼，互相叫名，并且是连名带姓的叫！
健元直觉有事情发生。
他飞车去到三弟家，先是一奇，全部人竟然都到齐了；更奇的是，个个脸色苍白。第三奇，是个个见了他，还毕恭毕敬齐声喊他“大哥”。
“大哥，我们…都梦见爸爸！”
原来他们都作了同样的梦。
梦中亡父同样比手指比拳头，经大家讨论后，才发现背后的意义：留下来的财产，谁也不准分，要以整体面貌保留；张开手露出五根手指，是指他们五兄弟姐妹，合成一个拳头，要以一个完整的家庭生活下去。拳头是比说，如果不照做，就晚晚入他们的梦，没完没了！
健元脑袋一片空白，他忆起亡父生前逼他们五个出席亲戚宴会时，总说的一句话：“齐齐整整才是一家人！”
最终，祖屋、两块地及股票，全不能脱手，已订好的买卖合约要临时取消，为此还赔了好些钱。
健元五兄弟姐妹又搬回到祖屋共同生活。
威严的父亲死了，却仍继续控制着他们的人生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