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件事是我的一个亲戚说的。
这名亲戚月初刚刚去世，我冒雨赶去作最后的告别。灵堂布置得简简单单，就如我这名亲戚般，一生也简简单单。
但他告诉我的这件事，却有点古怪，一点也不简单。
我这名亲戚一个人住。有一段期间，在家静养。他不说我也不知道，原来一个人在家，只要时间够长，从大白天到黑夜，日以复夜，还真可以发现很多平日没注意到的事。
比如说，一到八、九点，人声会喧嚣起来，原因是附近的主妇，或到菜市或刚送子女上学回来，碰上了就聊起来；上午十一点左右，有猫儿“集体”晒太阳，多达十三只！还有，就是有很多上门的推销员。我这个亲戚也不知道拒绝了多少个。
有一次，来了一名年老的推销员，亲戚见他老，破例让他进入屋子里。他没打算要买东西，因为都没这个需要，只是请对方进来坐坐歇歇，请他喝杯花茶，如此而已。
这名老推销员穿着得体，一身西服，拎着公事包，皮鞋擦得光可照人，头上还戴着西帽，就像是六十年代电影里人物。他一进来，先是“例牌”式介绍一轮，是卖商品还是服务呢，亲戚也没说清楚，我也忘了问，但这个分别不大。
老人讲了好几分钟，亲戚很坦白地直接拒绝了。老人也识时务，笑笑说“这样啊”，静静捧着杯子，轻呷一口，思索些事似的，再呷一口。就这样，一口接一口，终于茶喝完了，老人就起身，脱下帽子一行礼，走了。
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了，根据我这名亲戚的经验，他拒绝过的，还不见会重来的。没想到，过了几天，老推销员又出现了，不等亲戚开口，直接说有好东西要卖他。
刚才就说过了，亲戚没什么要买的，但上回也让老人进来，这回拒于门外，似乎有点不妥当，于是开了门把老人迎了进去。
老人坐下后，随意拉拉杂杂讲了一些，忽然停顿，望了我亲戚好一会儿，才问道：“你身体有事？”
我这个亲戚，当时候正在养病。本来是外资大厂的经理，日理万机，患病后，一夕间把工作辞了，两袖清风，只待在屋子里，成天无所事事地过着日子。
有好东西卖给你
老人这突然一问，还真吓了亲戚一跳。
我亲戚从未向老人提过生病的事，说实在的，从外貌上看，也毫看不出他有任何事。而他却已到了生命倒数阶段，是末期肝癌。所以才说他什么都不需要，连连拒绝了不少推销员。一个等待生命终结的人，还有什么要买？棺材墓地？这些就让其他人代劳好了！
亲戚略为惊讶，很快恢复常态，笑笑点个头。“老先生会看相？”
老人却直梆梆的回答：“不会，只是我的直觉，我有好东西可以卖给你。”
亲戚听了心想，大概又是那些来吹嘘什么神药或救命灵丹的吧。
老人的答案，却让亲戚很惊讶。
他说：“卖个全新的肝给你，怎样？”
人体器官买卖，那可是犯法的。
亲戚这下倒是真的慌起来，不会惹到什么犯罪集团的吧？
但更叫他惊讶的才刚要发生。
老人话音才止，立即就站了起来，那天老人仍是一身优雅西服，外头披了件黑色长风衣，“嚯”一下站起，犹如一只巨大黑鸦耸立。紧接着老人两手将黑风衣一拉，把内里显示给亲戚看。
“你一定不相信里头有什么，不！应该说，不可能相信我看到了什么！”
即使亲戚如今早已化作尘土，我仍然很清楚记得亲戚当日脸上的表情，无比恐惧中，又带有点迷茫，似是怀疑自己看到的一切。
我绝对可以理解他的心情，换作是我，只会更恐惧更迷茫。
老人黑色长风衣一抖开，像是接往了另一个空间，黑压压的，全挤满了人！很多很多的人！感觉上一整个足球场上热情呐喊的观众，全都装到了他的风衣里！
但这些人并未欢呼或狂喜，而是挤逼扭动，那情形看来，就像是一条又一条巨大蛆虫在蠕动。亲戚胃部一紧，就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内里乱搜乱捣。而且，刚才或许太惊吓没注意，现在望着这幕景像，那些蠕动中的人，似乎各各发出微弱的叫声。
“呀呀呀呀呀……”
令人全身寒毛竖立，屋子里气温更像倏地降至冰点。亲戚都快站不稳了，还来不及质问老人是怎么回事，早已受不了狂吐起来。
“随便挑，保证每一个都那么新鲜，绝对健康。”
那堆蛆虫似的人物生物，蠕动的更快了。似乎很担心会给老人挑出来，献上肝脏。但他们根本哪里也去不了，那是多么拥挤。而他们只能不断人挤人，钻呀钻，虫子般交杂踩踏。
亲戚刚停住口，一见，又吐得更凶了。
老人只静静注视着我亲戚，看他抽蓄似吐个不停，没上前拍个背稍替他舒缓，也没问要不到倒杯水的。
就这么看着。
亲戚吐了约有五分钟，感觉却像吐了一辈子，似永没完结。
“我还以为会一直吐到死。”
死神的试探
等亲戚平息下来，老人才施施然问：“怎样？保证绝对新鲜的肝脏！”
大吐一轮，亲戚总算回过气来，出奇地反而不怎么害怕，坚决回拒了老人。
“不！我不要，把你那…那些人带走，别再来了。”
就这样，老人很顺从的走了，没有再多问一句。
我很好奇的问亲戚：“为什么不答应？也许有效。”
换个肝脏，可多延长几年性命，亲戚又可回到职场去呼风唤雨，延续他成功的人生。
亲戚认真地摇摇头，说：“我真的没想过，可能接受了日子无多这一事实了吧。而且，我直觉那些人，正正是答应了老人，才会变成这样，我要是答应了，也会吸进那奇怪的黑色风衣里吧！”
说这番话时，亲戚双眼清澈无比。有人说，人之将死，眼神是混浊的，心智元神都散去了，反应也缓慢，什么事都无所谓。我看刚刚相反，至少我亲戚不是这样，其眼神是那样的清澄见底，也许是看透了许多生与死的奥秘？
亲戚告诉我这件事后没多久，就抵不住病魔而往生了。
即使那已过了大半年，我有时还会想起这事。
有一点忘了说，先前说亲戚在家，常有推销员上门，那都是对方先按门铃。
但老人却是另一回事。
与老人初遇那天，下很大的雨，乌天暗地的，雨水沙沙沙大响，夹杂不时的闪电，别说按门铃，就算大力敲打，也不会听见。
可是人在二楼睡房内躺着休息的亲戚，却像有莫名感应，觉得有人来了，特地由下来察看。一开门，就见老人高大背影，然后才慢慢转过来，向亲戚点点头。
换句话说，并不见得是老人找上门，也可看成是是亲戚自找的！
或许，老人根本就是死神的化身。
他化作个推销员来兜售活器官，只是恶作剧，见到他，等于是死期已临近，怎么也要死。万一经不住诱惑，接纳了老人的建议，下场就是那黑风衣底下的拥挤地狱，无止尽蠕动嘶叫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