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古:安息

A

俗语中,有一句是说“做鬼也不灵”,我常听成了做鬼也不“宁”,不得安宁那个宁。

这也是有原因的。

人始终追求安宁,尤其是意外枉死,更不得安宁,即使离世了,灵魂也注定不得安息。

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,本来无风无雨,算得上是个太平日子,但是警察却上了门来。

好日子的意味,迅速流失。

“玛莎女士,关于令弟,请节哀顺便。”年轻的警察看来有点紧张。脱下警帽,紧紧握在手中,先前更一副不知如何启口模样。

母亲只是站在一旁,静静呆立,根本未能回答一声。我则靠在门房,偷偷伸出半个头来,望着这一切。感觉整个场景太不真实,恍如一场梦。

那时候,我第一个想法,是警察带来的总没有好消息。那天正是如此。

我猜想,母亲心里面,一定也是这么觉得的:一直平安无事,可是年轻警察一上门,连警号也没预向,突如其来的,她最疼爱的小弟,就要跟她阴阳两隔了。

紧接着,就听到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。

交通事故

“不…不可能…班迪!”

“玛莎女士…嗯…”我望见年轻警察不知所措样子。

他较年长些,显然也较有经验的同僚,则站在远处,不晓得是在看风景呢,还是堪察地形,总之,那大半小时里,只回头望了这里三两回。完全置身事外。

母亲痛哭不停,警察手忙脚乱,最后还是一直陪在母亲身边的父亲,摆平一切。

“玛莎,别这样。事已至今,如果这是上苍意旨,我们只能接受,不是?”他用力抱紧母亲,一边向警察点头,感激他前来通知。

“对,请节哀,嗯,我们只是前来通知,那…我们还有其他任务在身,告辞了。”年轻警察像逃离大难般,快步走向同僚,一眨眼,二人立即不见。

跟来时同样悄无声息,就像从未来过,但那恶耗,却像铅铁般,沉甸甸地压在大厅中间。

这已成事实:我最小的舅舅,在一宗交通事故中丧生了。

出事时,他正载着妻子,即我舅母,而且舅母还怀了六个月身孕。

一辆汽车由小路突然转出,小舅摩哆刹车不及,当场毙命。不幸中的大幸是,舅母只是皮外伤,也没伤及腹中胎儿。

在我们家中,大家都只叫小舅名字──班迪,似乎从来没有人想到过,该叫他一声“小舅”。

以后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。

发生意外时,距班迪卅三岁生日只差一个月,他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,永远离开了挚爱的妻子。

风一般的男子

在他短暂人生中,班迪一直是个非常友好的人,热情欢愉,也许年纪较接近,他爱跟我们这群小辈闹,开玩笑追着玩什么的,一直稳占我们兄弟姐妹“最爱亲戚排行榜”榜首。

基本上,可说是零缺点。除了一点,他喜爱飙摩哆。

他常说,男子就是这样啊,我们就追求速度,常自诩是“风一般的男子”。

我们那时住在大同村,都是黄泥路,要到通向附近市镇的方向,发展一路及二路,才是铺得顺遂,班迪最爱夜里在这里飙车。

他总说,夜凉如水,在夜风中飞驰,真是种享受,何况他本身就是“风一般男子”!他大概不会想到,“风”也有不得不停止的一日。

父亲和母亲经常责备班迪,不该如此玩命飞嚤哆。但班迪总是笑笑,也不顶嘴,心里知道姐姐姐夫是为他好,但他似乎已经爱上了这种享受。

有一次,我听见母亲在厨房向班迪吼了句,“ 别那么固执,听人劝好不好,你再这样飞车下去,总有一天你会死在那辆摩哆上!”

那是唯一一次,我听见班迪回嘴,说什么“我这么大的人了,自己会负责!”咕噜着冲出家门。而母亲则撑在饭桌上,久久不语。

那之后,班迪好长一段日子,都没上我们家来,直到后来家族聚会,是父亲从中拉的线,班迪才再跟母亲说话。

出事的那个星期天,班迪就是要载舅母到我们家来。

以前老人家说,人逝世后,灵魂会留在家中,要四十天过后,才再移到另一个世界去。

班迪突然离世,大家都很伤心,对这个说法,父亲母亲都深信不移。

而当时候,我们只要一有时间,一定聚集一起,合力念祈祷文,希望班迪可以安详过渡到另一个世界。

枉死魂魄

不过,渐渐的,我们才发现,可能是枉死缘故,班迪的魂魄不只安详不了,简直是骚动不安,间接的,也让我们大家生活有了连串冲击!

在班迪才下土三天,我们家就发生怪事,全家上下都见到了班迪鬼魂!特别是晚间祈祷后, 屋后一间隔开来的板房里,也正是当天替班迪净身及包裹尸布场所,平时没人出入,却总有怪声发出。

有时候,又像有人在板房里说话,每次父亲亮起屋后的探照灯,声音立即停止,回复死寂。

上前检查,板房明明锁得好好的,打开,里面也空无一人,根本是什么东西都没有,只剩零星杂物、旧报纸。

但一关上灯,声音又向起了,且还掺杂了摩哆扭动油门声。

虽然大家都觉得班迪不会对我们怎样,但心里始终毛毛的。

还有一点,同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,纵使事发都快两个月了,板房里,仍弥漫着莫名臭味,隐隐然似有血腥味夹杂其间,久久不散。

这难道是个讯号?班迪要通知我们什么?

班迪去世了,我两名哥哥“首当其冲”。

他们三人,在班迪生前最爱聚在一起,钓鱼啦捕鸟啦,就差没一起飞摩哆,因为母亲肯定不准。而班迪最敬爱这个姐姐,所以不会拉侄儿去疯。

班迪总半真半假说:“你母亲发起脾气来,天地震动!”

最爱淘气的班迪,会因为这样,不断干扰侄儿吗?

二哥总是说见到班迪,但却是浅浅一层,曝光的菲林似,很快地在眼前飘过;三哥呢,投诉说睡觉时,蒙蒙眬眬中,老是有人作弄他,捏他鼻子。

班迪生前,正是最爱趁三哥睡觉时,偷捏他鼻子,说他打鼻鼾太向,要罚!至于其他人,多少也经历一些怪现像,比如无端听见有人吹口哨、聊天声向等。

姐姐也说有时在厅看书,忽闻门口梯级向起口哨声。都是班迪惯性做的。

梦里会舅母

而未亡人舅母,也许是日夜思念,更常梦见班迪。

梦中的班迪,总是由远而近,骑着摩哆驶至眼前,未语先笑,叮嘱舅母要好好照顾身子,把腹中孩子抚养长大。

有一次,梦中班迪更脱掉衣服,露出了解剖后的缝合,稍一不慎,竟支离破碎,舅母一吓,醒来一身泠汗。

再不,就是梦见亡夫,骑着摩哆飞奔,后面追着一群野狗,而摩哆车速越来越慢,野狗就要咬住班迪大腿…舅母想上前帮忙,却惊醒过来,只能抚摸着日渐增圆的大肚子,默默流泪。

而另一名班迪好友,也是怪事连连。

夜里,常常醒来上厕所,却突然见到班迪坐在大厅沙发上,怔怔望住他。试着大起胆子问,有什么事,班迪却愁眉苦脸的,不发一语,最终只是叹了口气。

友人说:“其实也不确定班迪是否真有叹息,我甚至无法肯定,他是否真的就在我眼前,像个梦一样,感觉他就在眼前,就在叹息!”

好友去世了,这么说实在太不应该,但除了“私闯民宅”,半夜现身外,还有一项让这名友人烦不胜烦,是摩哆车声!

事关每回班迪晚上来邀他去喝茶聊天,到他家门前,都是习惯扭大油门,算是通知。

可是如今人已不在,他却一连好几晚都听见摩哆油门声。以为是其他同村少年飞车,但起来打开窗户一看,外头黑漆漆,静悄悄的,哪来摩哆车声?可是一躺下,车声又来了,实在受不了。

而更令他吃惊的,这种来历不明摩哆声,只有他一人听见,其他人倒是一觉天亮,丝毫不受影向。友人找了宗教司来家中颂经,还是束手无策。

最终他是顶着黑眼圈上门,来向母亲诉苦,大家也是爱莫能助,因为,我们也自身难保啊!

当时,我们都没能猜出,班迪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,直到事发后第四个月,才发现了端倪。

坟上的洞

期间,三哥和我另一名舅舅,不时到班迪坟前,打扫清洁之类的。

他们发现,班迪坟墓上无端端现了个洞。

最先是在近脚处有个洞,约有两个拳头大小,不像是动物挖掘或蛇虫栖身处,给人感觉,就像是有人恶作剧钻了个洞来玩。

洞看来很深,舅舅曾试着拿起木棍,向内试探,久久没碰着东西,一不小心,反而整枝木棍掉了下去,连声向都听不见。

只出现了洞口并不怪,也许是雨水多了,泥土流失,但是,明明把洞堵住了,下次再上班迪坟去,却发现洞却跑到了近头部地方,就很怪异了!

这一次,舅舅拿了枝近五尺长木棒,伸了进洞中,试着松手看看,还是吞噬进去,就像坟墓底下是个无底洞。

望望四周,似乎不见其他坟墓有洞,三哥小心翼翼,尝试在边缘地方用力跺脚,也不觉泥土有丝毫松动。

可是,一如以往,当把洞口修好,确定没有其他凹陷处了,下次回来,还是会发现洞口又移到别处。怪洞补不好,也不知形成原因,大家都不知该怎办好!

事情最终之所以水落石出,多亏母亲梦见班迪。

梦中,班迪先是低头亲吻了母亲的手,为没听劝告,一再要去飞车以致丧命,向最疼他的姐姐道歉。

然后才说,一再现身骚扰大家,并没有恶意,而是大有苦衷:事情还没处理妥当!

尸水

他尸身最后净身的地方,即我们屋后的板房,原来还未清理完毕,当天覆盖尸体的塑胶垫子底下,还留有尸水。

班迪一脸愁容,一再恳求母亲,务必要替他把尸水血渍都处理干净。否则,他的灵魂会一直受折磨,直到真正干净为止。

母亲还想再问清楚,班迪已飘远。

然后,母亲就醒来了。当下,就摇醒父亲,将一切告知。

第二天一早,母亲立即召集大家,再到板房去清理。

父亲揭起塑胶垫子一看,果然还积有一滩水印,甚至有模糊血迹,难怪先前一直有怪异血腥味!

不只这样,待把塑胶垫子收好,洗净,连整间板房里一概杂物都清掉,拉水管进来,里里外外,大肆清洗一遍,才算大功告成。

想了想,父亲干脆把塑胶垫子也烧掉,而且将烧剩的灰烬,全埋进土中。

当天晚上,我们大家在焕然一新的板房里,特地为班迪祷告。希望这次,他可以真正无憾地离开,到另一个世界去展开新生,听从上主的安排。

随着板房打扫干净,尸水血渍等都处理妥毕,果然班迪的鬼魂再没出现过,我们家中各人,包括舅母及友人,再没见到异像,或受到干扰。

入夜后,屋后板房里也不再传出话语声,摩哆油门声,甚至血腥味了。

倒是母亲莫名失落,不时挂念这名弟弟,总期望能梦见他,生死契阔,可以重叙一番。

但班迪,就像那个星期天,无预警就离开大家,再没迅息;只是这一次,班迪永远不会再出现了。